回到屋里,韩复榘一把薅下帽子往桌上啪地一摔,扯开领子,气呼呼地道:"今日这是第几出了?"孙桐萱道:"下面的弟兄都沉不住气了。"谷良民道:"我那里也是这样,弟兄们都嚷嚷要报仇。"曹福林道:"要是咱们这回缩了脑袋,怕是弟兄们的底气一下子全泄了。"李树春道:"军心可用,主席当机立断。""看来非得跟鬼子拼一仗不可了。"韩复榘抓起桌上的一张纸哗哗地抖了几抖说,"你们看看,这是老蒋刚发来的电报,下了死命令让咱反攻。"电报往桌上一扔,又道,"冯先生的战区司令部也迁到洛口来了,三天两头向我要两个师。"又拍拍桌子道,"你们也要跟日本人干。全都在我耳朵边上吆喝,我这头都大了。"李树春说:"德州一失,日本人抬腿到了黄河边上,济南就险了,咱们应该趁着日本人立足未稳,一鼓作气反攻过去,把鬼子打出山东!"孙桐萱道:"李厅长说得极是。"曹福林说:"我带人上去,咱第三路军不是纸糊的,我就不信他小日本能有三头六臂!"韩复榘斜了眼看着曹福林说:"勇气不小!可你知道小日本的飞机有多厉害吗?你拿什么抵挡?二十九军吃的亏你不知道?老婆面前说鸡巴,称什么鸟劲!"曹福林咕哝道:"咱手里也不是烧火棍。"韩复榘冷笑一声,说:"说得轻巧!咱有多少家当你们心里没数吗?不是十拿九稳,咱不跟小日本伸手。要是闷着头瞎蹦,到时吃了大亏,哭都找不到坟堆!"李树春说:"打残了怕什么?老蒋不是有话吗,只要跟日本人打,往后退到哪儿都把军政大权交给咱吗?"韩复榘嗤地笑了起来说:"我说荫亭,你怎么拿着棒槌当针纫?老蒋的话你也信?我看他不借日本人的手把咱给灭了就烧高香了,还指望他给咱好处?做梦吧!咱成了穷光蛋,老蒋要是给个好脸色,我韩复榘就头朝下走出五里地去。""那咱也不能怕了日本人呀,难道咱不想要山东了?"曹福林说。
韩复榘摇摇头又点点头道:"给你们交个实底吧。事到如今,咱们自然不能再跟小日本掺和了,那么着没有好结果!可要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不管不顾跟日本人拼本钱,咱也不干这傻事!如今敌强我弱,中国不是日本的敌手,抗日一定要先西撤而后反攻,咱们要紧的是保住手里这十来万人马,能打就打,不能打就退,等到了时机再反攻回来。一开始就打个鸟蛋精光,就是胜利了,咱也没有骨头啃,弄不好靠到锅边闻一鼻子也没咱的分儿,这样的傻事咱不干!"展书堂说:"可弟兄们要是心冷了,这十几万人也不好拢得住。"孙桐萱也说:"咱们在德州吃了大亏,要不跟日本结结实实干一仗,往后在弟兄们面前没法开口说话。"李树春道:"上峰也都下了让咱反攻的死命令了,咱们要是堵着耳朵不听,违抗军令,不好交代呀。"几位将领不住声地吵嚷了半天,都是一个嗓门儿,上前把日本人打出山东去。韩复榘垂着头老半天一声不响,只是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把屋里抽得烟雾腾腾,打还是不打?掂量过来掂量过去,到底还是拿捏不定。
众人不敢插嘴,只是静静地看着韩复榘,足足过了三个时辰,韩复榘站起身来,背着手转了两圈,在众人面前停下问道:"你们都有心跟日本人干一仗?"屋里的军师长都跳了起来,道:"打!打!"上面逼着,下面催着,不上前跟日本人走几个回合怕是不行了,眼下士气正旺,说不定一口气真把日本人撵出山东去。临了,韩复榘一咬牙拿定了主意,道:"好,那咱就跟日本人分个盐咸还是醋酸,听我命令。"众人哗地立正。
"曹福林带二十九师,展书堂八十一师,归冯先生指挥,在禹城阻敌正面。"曹福林与展书堂齐声答道:"是!""吴化方手枪旅与李汉章七十四师跟我过黄河阻敌左翼。""是!""这可到了节骨眼上,别只在老子面前牙硬,见了日本人尿裤子!都把眼珠子瞪圆了,谁要是当脓包,老子饶不过他!""是。"众人都吼了起来。
李树春道:"主席,你把史文桂的重炮旅带上,没有重炮,拦不住小日本的坦克车。"韩复榘摆手道:"重炮旅是咱的宝贝,李德邻(李宗仁)把它送给咱可是天大的面子,全指着它呢,还是放在黄河边上守济南吧。"又转身向吴化文说:"让贾本田那个团跟着我北上!"
济阳离着济南九十华里远近,县城不大,可东、南两面傍临黄河,是个紧要去处。韩复榘带着贾本田的手枪团和五十多个骑摩托车的护兵到了济阳县城时,正是掌灯吃饭的时候。
听到韩主席来了,济阳县长孙骏昌迎了出来。贾本田急忙布置手枪团在城里四处警戒守卫,韩复榘随着孙骏昌去了济阳县府。
吃过晚饭,韩复榘又在城里巡查了一趟,回到县府觉得有些疲累,上床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天已是大亮了。孙骏昌早将早饭准备停当,韩复榘端起碗刚喝了一口小米粥,突地就听到哒哒哒一阵枪响。
孙骏昌屁股底下着了火一般直跳起来,脸也变了颜色。韩复榘不高兴地斜了孙骏昌一眼,慢慢喝下一口粥,对刚刚进门的卫队长牛耕林一抬下巴道:"看看怎么回事?"孙骏昌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又坐回到了座位上,见韩复榘没事一样继续低头吃饭,心中很是佩服。
其实韩复榘一听枪响心里便咯噔一下,多年在战场上滚打,适才一听动静便断定是日本歪把子机枪的声音,心下十分意外:济阳离着前方还有不短一段路程,日本人怎么会一下子到了这里?
牛耕林刚出县府大门,贾本田已是急匆匆地到了,也不跟牛耕林答话,拨开他直接跑进了韩复榘的屋子。这时,外面的枪声已是稠了。
贾本田喘着粗气道:"惠民方向来了……来了鬼子,有……百十辆汽车,把济阳四面……围住了。"韩复榘噢了一声,心里一激灵,立马断定:他到济阳的事走漏了消息,日本人冲着他来了。
韩复榘把饭碗往桌上一撂,解着上衣扣子,对贾本田道:"日本人耳朵倒是挺尖的,竟然探听到老子到了济阳!想给老子来个冷不防,打的好算盘!今日咱爷们就在这儿跟小日本过过招!"贾本田急急地说:"主席,咱们不能吃眼前亏,我带弟兄们保你从西门杀出去吧……鬼子这回来者不善,还有装甲车,咱手里的家什不趁手,怕是……抵挡不住。""放屁!"韩复榘迈步出了房门,"老子倒要试试鬼子的脑袋是不是铁打的!"突地,轰轰几声巨响,炮弹在街上炸开,县府的一面院墙轰地倒了。接着又听得嗡嗡声响,两架飞机转眼到了头顶,炸弹直落下来。城里几个去处起了大火,黑烟柱子钻上天去。站在县府院里,便听得四处都是百姓的哭喊声。
贾本田道:"牛耕林,你们护好主席,我去看看。"韩复榘所料不差,日本人确是得了韩复榘到了济阳的消息,便派出一支精干人马,在夜里悄悄到了济阳,只想来个恶虎掏心,冷不防将韩复榘拿住。这回动用了装甲车和飞机,攻起城来也格外凶猛。
贾本田的手枪团也十分勇猛,可是他们手里使的都是轻武器,顶中用的便是轻机枪,大多数人手里都是盒子、步枪和手榴弹,抵挡装甲车跟飞机自是落了下风,咬着牙支撑到下午,东边城墙终是被炸开一个口子。鬼子直拥进来,贾本田抱着轻机枪没人声地大喊:"主席在济阳,咱们守得住得守,守不住也得守!哪个后退一步,老子要他的命!"连长董宝成浑身挂着手榴弹,叫道:"弟兄们,跟鬼子拼了。"在头里往前便冲,后边四五十个弟兄嗷嗷大叫,没命地杀上前去,手榴弹如雹子一般砸过,进了城的鬼子支撑不住,掉头往城外便退。这些手枪兵杀得性起,脚下不停,跟在鬼子屁股后边从城墙豁口直追出去,跑出三五十步,鬼子的机枪如雨点般直扫过来,手枪兵顿时倒了十几个,后边的急忙退回城里,在城豁口上伏下身子射击。董宝成双腿被齐截截打断,倒在地上挣扎。鬼子的装甲车开上来,朝着他直碾过去,城上众人齐了嗓门高声大喊。只见装甲车到了跟前,董宝成一挺身,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轰的一声响,腾起一片烟火,散了之后,董宝成已是不见了踪影,鬼子的装甲车也瘫在当地。
韩复榘在城里转了一圈,回到县府,闷着头想了半晌,把牛耕林叫到跟前说:"这回中了小日本的计了,看来老子这百八十斤撂这儿了,你要是能出去,见了大夫人记得给我捎句话,就说夫妻缘分到头了,让她好生照顾孩子。"牛耕林顿时流下泪来,说:"主席,您甭说这话!有我牛耕林在,小鬼子别想动主席一根汗毛!"这时,门咣的一声开了,几个人闯了进来,头前一个兵背着一人,那人浑身血淋淋的,一条腿已是没了,显见是中了炸弹。韩复榘认出这人正是贾本田,吃了一惊,刚要说话,贾本田却聚了力气对牛耕林吼道:"快,趁着这会儿鬼子退下去,保着主席……从西门走,快呀,再晚了……来不及了!"牛耕林也不多说,向着另几个护兵吼道:"护着主席,走!"几个兵不由分说,上前架起韩复榘往外便走,院里的摩托车已发动起来,牛耕林喊道:"我在前边开路,你们都给我跟上!"手枪团的几百个兵聚齐了,突然开了西城门,兜头一阵手榴弹,接着五挺机关枪在前一字儿排开,刮风似的直扫过去,众人一声大喊,一拥而出。
骑着摩托车的手枪兵护在韩复榘身边,手枪团的兵紧贴在四周,闷着头往外猛冲,枪弹打得地上尘土四起,手榴弹空中飞得如蝗虫一般。鬼子突然遭了这番冲击,顿时倒了一片,可也至死不退,手枪兵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一阵拼杀,百十人出了城,鬼子在后边紧追不舍,手枪兵死命拦住。十几辆摩托车一阵疾驰,终于跑了出去。枪声渐渐离得远了,回头看看济阳城,韩复榘长出了一口气,叹道:"没想到今天还会捡条命呀!"话音未落,就听啊呀一阵喊,前头路两边的沟里猛不丁跳出许多鬼子,手枪队的人也不犹豫,齐声大叫,摩托车向着鬼子直冲过去。眨眼间,双方便搅到了一块儿。韩复榘坐在车斗子里,也拔出手枪不住地射击,连着打倒了几个鬼子。突然间,开摩托车的那兵呀的一声惨叫,一头摔下车去。摩托车吱的一声转个圈儿翻倒在地,把韩复榘直摔出去,手枪也脱手飞了。几个鬼子嗷嗷叫着端了刺刀逼到了跟前,韩复榘在地上滚了几滚,一翻身跳起来,顺手从一个死了的手枪兵身上抽出了一把大刀,护在了身前。
一阵枪响,几个鬼子倒了,牛耕林抱着机枪打了过来,护在了韩复榘的身前,韩复榘趁机抓起翻在地上的一辆摩托车,跳了上去发动起来。牛耕林喊喝手下护住主席,众人冲开一条血路,韩复榘驾着摩托直蹿出去。
这时,鬼子的一辆装甲车追了上来,车后边还跟着一大队鬼子。牛耕林阔了嗓门喊道:"保着主席快走,我来挡住鬼子!"掉过头去,端了机枪迎着鬼子猛扫。
鬼子乱枪打过来,牛耕林中了两枪,扑倒在地。手里的机枪没了子弹,牛耕林把枪一扔,往前一滚,抓住了地上的一把大刀。
装甲车直冲过来。鬼子挺着刺刀闪到了一旁,他们要看着装甲车碾死牛耕林。
浑身血糊糊的牛耕林拄着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在路中间叉腿站稳,缓缓举起了大刀。
此时,血红的太阳正落下地面,西边的天空像漫天的大火在燃烧。牛耕林铁塔一般立在那儿一动不动,身上落满了红彤彤的晚霞,手里的大刀金光闪烁!人,如融化在茫茫火海之中一般。
鬼子的装甲车轧轧地响着,到了牛耕林的跟前。
"杀!"牛耕林震天动地一声大吼,聚了浑身气力向着装甲车一刀劈去,咔的一声,火花四溅!
回到济南,韩复榘的身边还有五个兵!那五个兵也全都成了血人儿,韩复榘浑身是土,脸上破了一块皮。一进司令部,众人都吃了一惊。
韩复榘一屁股坐下,呼呼地喘了半天粗气,才恨恨地道:"打,打,都他娘的咋呼打,这回差点儿就回不来了!"韩复榘抓起桌上的一个茶缸子,把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往桌上一扔,一抹嘴唇说:"小日本着实厉害,真他娘的抵不过他们!贾本田一个团全完了!"又像猛地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曹福林跟展书堂那边怎么样了?"李树春道:"他们打得不错,已拿下了德州、桑园,冯先生正要带着他们北进,夺回沧州、马厂呢。"韩复榘说:"我是说他们伤亡如何?"参谋长刘书香道:"伤亡着实不小,在平原几个去处打得很惨,二十九师损伤过半。"韩复榘一阵焦躁,咝咝吸了几口气,又问:"史文柱的重炮旅准备好了没有,我看守得够呛,日本人要是到了黄河边上,就全指望他了。"刘书香道:"我刚要向主席报告,重炮旅已是开走了。"韩复榘火烧屁股一般直跳起来,连声问道:"什么?你说什么?开走了?开到哪儿去了?""史文柱重炮旅开走了,到上海去了!"这个重炮旅是守卫黄河的胆儿。韩复榘瞪圆了眼睛叫起来:"史文柱好大胆子!老子没发话竟敢抬腿便走,剥了他的皮!"李树春道:"是蒋委员长下令调走的。"韩复榘愣了,瞪起眼道:"蒋委员长命令?他为啥这么命令?山东不要了?"刘书香道:"说是要加强淞沪会战的力量。""鸟毛灰!"韩复榘一脚把凳子踢翻,司令部的人吓了一跳,全都跳起来立正站了。韩复榘脖子上的根根青筋直蹦起来,敞了嗓门骂道:"老蒋是擀面杖上刮柴烧!小日本是纸糊的吗?没有重炮,他们的坦克、装甲车让老子拿脑袋去撞吗?"众人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韩复榘两手咣咣拍着桌子吼道:"你们眼都没瞎,可看清楚了?他老蒋的心眼子从来就没长在心口窝的正中。咱们第三路军在他老蒋眼里就是顶破帽子,想戴就戴,想扔就扔!"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是听着韩复榘大骂。
"你们不是要跟日本人打吗?如今都他娘的明白了吧?咱在前头拼命,人家在后边刨咱的墙根儿。这仗怎么打?怎么打?怎么打?"韩复榘张开手,转着圈儿向耷拉着脑袋的部下厉声问道。
韩复榘吼了半晌,浑身软软地没了力气,两手拄着桌子喘了半晌,突然道:"立马给曹福林和展书堂发电报,命令他们撤回,给他们说明白,接到命令立马行动,要是打个顿儿,老子摘了他们的脑袋!"曹福林、展书堂眼下正跟着冯先生打得顺手,一撤下来便前功尽弃了,李树春道:"主席,这么着冯先生那边的仗可就难打了。""哼!"韩复榘冷笑一声,"冯先生是光着屁股推磨--转圈子丢人。仗难打是他自找的,关咱鸟事!"几个将领没想到韩复榘会说出这等话来,相互看了一眼,露了要上前劝说的意思。韩复榘啪地一拍桌子,扭着脖子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谁要是活够了,就给老子多嘴!"众人不敢再言语,低着头出了屋子。
韩复榘独自坐了半晌,方才气平了些,又到地图前站了几个时辰,突然打发人去叫刘熙众。
刘熙众也是韩复榘的心腹,多年来一直负责跟外边联络。不多时,刘熙众到了,韩复榘使个眼色,两人进了里屋,关上门,韩复榘压低声音说:"我看事儿险了,山东保住保不住难说了,咱们不能临拉屎才挖茅坑,得早作打算,找好退路。我已琢磨好了,要是山东守不住,咱们就到河南、陕西、四川一带找落脚去处,到时就用得着四川王刘湘了,你立马到那儿跑一趟,跟他递个话,探探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