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离家投军

  天黑了,客人散了,宴席撤了,韩家清静下来。

  在院子里转了半晌,韩复榘硬着头皮进了爹娘屋里,让爹娘兄长劈头盖脸数落了半天,才耷拉着脑袋出来。来到自家屋门前,又臊又愧,不好意思进门,便在台阶上圪蹴下来。一会儿,爹娘兄弟都吹灯睡了,韩复榘窝在那儿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想想老常上门讨账的事,觉得脑袋瓜插进了裤裆里,往后没脸见人了。又寻思白七指这活阎王也要来催债,怕是要出人命,心里更像揣个兔子扑通乱跳。

  白七指是有名的心狠手辣,在牌桌上输了从不欠债,赢了也不大逼人。可有一样,只要他开口要债,你就得立马还钱,不然一翻脸六亲不认。老常有一回喝多了给韩复榘露过一件事儿:西台山的王旺财欠了白七指一笔赌债,当时白七指哈哈一笑没说什么。过了半年,王旺财还当这码事一风吹了呢,白七指开口讨要了。王旺财那时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便想脚下抹油开溜,让白七指在蝎虎岭截住了。白七指刨个坑,像栽萝卜一般把王旺财竖着栽到里边,土一直埋到王旺财的脖子,只把脑袋瓜露在外头。王旺财脸憋成了紫茄子,不住声地求饶。白七指也不说话,趴在地上给王旺财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抡了镐照准王旺财脑瓜正中就是一下,王旺财头上一股血扑地喷到半空里……王旺财是个光棍儿,不见了踪影也没人寻摸查问,事儿就这么不动不惊地过去了。老常说,白七指玩的那招儿叫"天女散花"!

  想到这儿,韩复榘突然觉得自己的脑门儿也疼了起来。

  这时,一弯月牙冷冷地挂在头上,村里静悄悄的,只有远近的狗儿不时叫唤几声。一阵风吹过,韩复榘脊梁骨一阵发凉。

  手里没钱,脚下无路,硬不得,软不得,走不得,住不得,又急,又恨,又烦,又恼。韩复榘觉得自己成了磨道里拉磨的驴,蒙着眼不住地转圈圈儿,却又不知道往哪儿走,什么时候才停下。

  猛不丁,他却又想起一件事儿来。

  一年前,有一次进城去赌,听人说城西来了一个算命的瞎子,本事极是高强,出口十拿九稳,几个人便跟了白七指跑去凑热闹。在城西门牌坊那里见了那瞎子,那人在路旁盘腿坐着,瘦得三根骨头挑个脑袋,眼窝只是两个黑黑的窟窿,几根山羊胡子翘着,身旁挑个幌子,上写"无眼偏看相,出手知吉凶"。

  白七指上前先算,对瞎子说:"先把话说到头里,你要是云山雾罩说疯话,别怪咱把你掀到茅坑里吃屎。"那瞎子脸上一丝儿表情也没有,道:"来吧。"瞎子双手抚了白七指的脑袋像摸西瓜一般摸了一圈,说:"你这人有点儿财运,可命里却是大眼筛子盛水,划拉得不少,临了一个子儿也留不住。"白七指愣了一愣,猛地一拍大腿说:"我的娘,可不是么!我成天价赌,钱从手里过了多少呀,如今他娘的都不知到哪儿去了,不是大眼筛子漏个精光又是啥?"瞎子又给老常摸了,脸上露了不屑的神色说,道:"骡子。"众人大笑。这老常顶个男人的皮,却没有卵子,听说是小时候让狗咬了去,当然不能生养,正如骡子一般。众人对瞎子更是佩服。

  韩复榘第三个伸过脑袋,瞎子先是草草一摸,突然停了手,咦了一声,脸上换了郑重神色,又细细地摸过一遍,才道:"这不是个一般人物,是个握刀把子的。"众人停了嬉笑,韩复榘问:"握什么刀把子?"白七指酸溜溜地问:"是不是干杀猪的营生?"瞎子又仔细摸了一番,方道:"这爷们不俗,天庭高耸,重颐丰颌,山根有骨直上头顶,两耳贴脑,五岳相朝……贵相也,日后定有大出息。"这事儿过了,众人也就忘了,倒是韩复榘把瞎子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常常寻思,握刀把子的自然是薛仁贵、常遇春一般人物。

  眼下不知怎么又想起这事儿来,韩复榘着实有些丧气。心中暗骂:握什么鸟刀把子?全是瞎子满嘴胡咧咧!什么贵相?我他娘的就是一头驴,一头走投无路的驴!

  一直到了半夜,韩复榘估摸媳妇睡了,方蹑手蹑脚推门进了新房。

  房里的蜡烛还亮着,炕上,新媳妇正面朝墙盘腿坐着一动不动。韩复榘低了头,在炕沿前站了,一肚子对媳妇的感激,却不知从哪儿开口。

  过了半晌,高艺珍转过头来,说:"在院里站半宿了,还想在屋里也站半宿呀?"韩复榘看得分明,高艺珍腮上挂满了泪珠儿。

  "大姐。"韩复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韩复榘是王八蛋,我对不住你。"高艺珍抽抽搭搭哭道:"你这是弄的哪一出呀?往后日子怎么过哟?"高艺珍高不成低不就,挑来拣去,没有看上眼的。临了这门亲事,爹把韩复榘夸得像朵花似的,高艺珍才应承下来。进了韩家,见韩复榘长相倒也齐整,放下心来,只是兜头碰上这桩事,凉了半截。想想一脚迈进这门里,便成了人家媳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上刀山下油锅都得随着,要是男人不争气,这一辈子便毁了。又恼又恨又没法子,泪珠儿像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

  韩复榘说:"都怨我,让你受了连累。往后我改,要是改不了,你拿刀剁我手指头。"高艺珍问:"那个老常说的事该怎么办呀?""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自有办法。"韩复榘心上发虚,嘴上却是硬硬的。

  高艺珍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下的韩复榘,说:"快起来吧,哪儿有给媳妇儿下跪的?"韩复榘伸手把媳妇儿拉到炕沿坐正了,说:"这有啥?凭你今日的恩情,给你磕个头也没啥,你当得起。"说着,板板正正地磕下头去。

  高艺珍红了脸,扑地笑出声来,伸手去拉韩复榘。韩复榘就势拉住了媳妇的胳膊说:"大姐,我对着玉皇大帝起个誓,要是不让你过上好日子,我韩复榘叫狗啃了。"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吹灯上炕,新婚夫妻自然做些该做的事儿,一番行动过后,两人自然又亲近恩爱了许多。

  韩复榘刚迷糊过去,便听到门外锣鼓家什不住点地响起来,身子不由自主悠悠飘出门去,只见门口站了一队小卒,个个身披铠甲,手持长枪,与戏里一般打扮。看他来到跟前,一个小卒牵过一匹高头大马来,他拉缰认镫翻身跳了上去。自己这一身打扮也奇怪,身披黄金锁子连环甲,背插四面护背旗,手绰一柄青龙刀,身后立一杆杏黄旗,上写一个斗大的"韩"字。他聚了满身力气阔了嗓门大喝一声:"开拔!"睁眼却见窗户棂子透进些细碎月光来,身边媳妇睡得正香,韩复榘这才明白原来是做了个梦。想想这梦有些意思,便再也睡不着了,又想到瞎子说的话来,索性披衣坐起来琢磨了一番,一咬牙,有了主意。

  推醒了高玉珍,韩复榘说:"我要投军去,天亮就走。"高艺珍吃了一惊,猛地坐了起来说:"投军?"韩复榘说:"我想了,窝在家里一辈子土坷垃里刨食,啥时是个出头之日呀?再说白七指也饶不过我,我要吃粮当兵去,学薛仁贵,挣个天大前程回来。"高艺珍也是有志气的,这时也想起爹说过的话来,心眼儿有些活动,可转念一想,自己刚刚成亲就守了空房,丈夫吃粮当兵也是提着脑袋过活,难说不有个三长两短,不由得一阵心酸,眼里掉下泪来。

  韩复榘也觉伤心,搂了高玉珍说:"我挣不出个人样来,不回来见你。"高艺珍说:"爹娘那边怎么说呀?"韩复榘咬着牙道:"我想好了,我走了你再给爹娘说。要不他们保准不松口,我就走不成了。""白七指难为咱家咋办?""这你把心放到肚子里。赌场的规矩是人走账结,白七指虽说不是东西,可还仗义,我只要走了,他不会来咱家找事儿的。"两口子又合计一番,鸡刚叫头遍,韩复榘便起身收拾东西。

  高艺珍把老常送回的那个耳坠子递到韩复榘手里,说:"这个你带上。"又收拾了自己的几件新衣放到包袱里边。

  韩复榘说:"你的衣裳给我干么?我又不能穿。"高艺珍说:"出门在外说不准有啥事儿,我身上也没钱了,你带上这个,要紧时当几个钱,保不准能救救急。"说着又掉下泪来。

  韩复榘又是一阵感动,坐在炕沿上,拉了媳妇的手说:"大姐,我韩复榘往后要是忘了你的恩,让雷劈成八瓣!"韩复榘背了包袱,与媳妇悄悄开门出了院子。出村过了广济桥,天已蒙蒙亮了,韩复榘站定了对高艺珍说:"你住了吧,回家去吧。"高艺珍抹着泪说:"在外多当心,勤往家里捎信。"韩复榘也觉得眼窝儿发热,低了头,转身走去。走了一段回头看去,不远处影影绰绰立着个人影儿,知道媳妇还站在那儿往这边看着,长叹一声,甩开大步走了。

  这时,村里的鸡已是高一声低一声叫了三遍。朦朦胧胧的晨雾在大清宣统二年的春天里渐渐地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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