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二)

  "有的是因为女孩才扔的。"何琪抬起头望着舒凡,声调高了一些,"就一个指标,都想要男孩,"何琪说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女人命贱啊!其实……还是跟教育有关。""什么教育不教育的全是扯淡!今儿那个女孩你看见了吧?夫妻俩,一个是硕士,一个是本科,不还是扔了?人性!他们没人性!叫我看,还是有句话说得对:知识越多越反动!"邻座的那几个民工听了舒凡的话侧过脸来冲他笑,舒凡瞪起眼没好气地喊:"笑他妈什么喝小老婆尿啦!"几个民工立刻收起笑容低下头吃饭,舒凡却不依不饶地冲他们喊:"你们,老实说,扔过孩子没有?""俺们都还没结婚呐!"一个岁数稍大一些的小伙子道,"扔啥子扔啊?""我看你们敢!"舒凡用筷子指着他们道,"以后生了娃儿甭管男女全他妈得给我养着!养得活养养不活我不管,反正得养着!听见没有?""俺们要个娃儿乐着呢干吗扔啊?"还是那个小伙道,"俺不像你们城里人,男尊女卑,俺们那生多了不怕,俺们有法对付……""……"舒凡一时语塞,竟被人家教训了一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这时何琪乐了,用筷子敲着碗沿道:"俺不像你们城里人,男尊女卑……"舒凡也乐了,"北京城真是八方来神藏龙卧虎啊!"一边向邻座的小伙子一抱拳,"请教兄弟是何方贵人?""你说什么?""我说谁的裤裆开了露出个你!"俩人饭后沿街散步。饭前还是车水马龙的街面此刻已难觅人迹。风仍旧挺大。舒凡几次提议回车里坐着聊,可何琪坚持要迎风漫步,她说风能使人冷静。

  "有责任感的人方能有成就。"何琪道,"而责任感首先来源于爱。""监狱的警察对犯人也有责任感,那也源于爱吗?旷古奇闻……"舒凡一边竖起衣领一边哆哆嗦嗦地道。

  "职业,明白吗?对职业的爱!"何琪把发卡摘下整了整头发,一边道:"现在不是干一行爱一行的年代了,应该是爱哪行干哪行。""我爱百万富翁这行……""那你就去干嘛!"何琪把发卡重新别上笑着道,"经商,下海,努力干拼命闯,自然会有所得。不过我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包括桦林--为什么对挣钱,挣许多钱这么上瘾?要那么多钱,自己一辈子都花不完有什么用?""钱--更准确地说是财富--意味着成功,意味着一个人的社会价值……""许多人并没有多少钱,甚至是赤贫,可他们一样是成功的人,一样有很高的社会价值。像张海迪,像雷锋……""时代不同了,成功的标准也不同了,况且,对我们而言,经商成功的可能性现实一些。""可你如果全身心地去搞电视,去搞新闻,成功的可能性也许更大--我认为,就像桦林,我一直认为他在写作方面很有天赋,一直劝他静下心来甘于寂寞走写作这条路,也许把握性更大些。而且,也是条正路……""就像你说的,现在是爱哪行干哪行,他,我,不爱,为什么要干?"何琪无语,低下头默默地思索,良久,突然抬头问舒凡:"你说,一个人该对他的家庭负些什么责任?"舒凡想了想,道:"养家糊口,有可能的话奔个小康;抚养教育子女,并且……怎么说呢?给这个家装点些门面……我是说男人。""女人呢?""持家、劳作、伺候父母丈夫……不过,我觉得现如今的女人还是应该解放一些的……哎,其实我也迷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如果在家庭妇女和女强人二者间让你挑一个,你选择哪个?""……"舒凡欲言又止,默想了一会儿,咧嘴笑道:"我是个顶俗顶俗的人,既希望女人能做个贤妻良母,又希望她能事业有成咱也脸上有光……这种女人有吗?""应该有。"何琪也笑着道,"你还忘了一条:得年轻漂亮。""那倒不必!"舒凡仰头向天大笑道,"只要别惨不忍睹就行,玩儿一玩儿和过日子毕竟是两码事。""玩儿就得玩儿漂亮的……""还得骚得够味!否则不过瘾……""谁敢嫁给你这样的?结婚后还不得家里养一个外边傍一串儿!""差矣差矣!"舒凡忽然沉下脸认真起来,"我要么不结婚可劲儿地造,要么结了婚安分守己。就像刚才咱们聊的,夫妻间在感情上也得负责,否则……"舒凡说到这儿又笑了起来,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我傍一串儿她跟一排,干吗哪?开窑子铺啊?"何琪笑得弯了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打了舒凡一拳:"真不要脸!什么话呀你大言不惭地往外拉!""话糙理不糙,去粗取精嘛!"舒凡扶了一把险些绊倒在马路沿上的何琪笑着道,"其实这都是什么桦林啊苗飞啊过去的语言,我也就是背个流氓语录。""哎,苗飞现在在日本怎么样?""不太清楚。他在信里也不提这些,就是说挺好。在大和那边挺好是什么样咱怎么知道?不过我相信他不至于惨。我们这几个人,个个是人精,放哪儿也吃不了亏,没准哪天他回来了,比我们都有钱,都有派……""听说去的人都挺苦的,有些女的还卖淫……""那不挺好吗?慢慢地大和民族不就串了种了吗?赶明儿大陆探亲又多了一去处……""你妹不也要去吗?""甭杀人不见血--她是去美国。那国家没个正经民族。老美以为他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呢,其实他是纯种印第安人--癞蛤蟆上公路假充迷彩小吉普!"舒凡的车停在了何琪家的楼下,何琪透过车窗向楼上望去,楼上那扇属于她和桦林的窗是漆黑的。她轻轻叹口气,系好围巾推开车门,一股寒气袭来,使她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一下。

  "再见。"她手扶车门弓着腰对车内的舒凡说,一边挤出一丝笑容。然后回身向楼梯走去。在楼梯口她摸索着在墙上找楼灯,可是楼灯早已坏了,她只得用脚和手开路走进一片黑暗中。什么物体也看不见,就像一个盲人。突然,一束强烈的光直射进楼道内,把一切都照亮了。她回头望去,是舒凡打开了车灯。她在光中笑了,冲着光源挥了挥手,然后轻快地上了楼。

  看着何琪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舒凡关掉车灯,然后掏出烟点上,双肘拄在方向盘上默默地发呆。透过风挡玻璃,他看见楼上一个房间的灯亮了。他知道那是张桦林和何琪的房间,也知道桦林此刻还没有回去。"我在这儿发什么呆?"他突然想到,便发动汽车,挂挡,调头,飞快地驶进夜幕中。

  张桦林从车上下来,正碰上舒凡的车擦身而过,他喊了一声,可舒凡没听见,依旧飞快地驶走了。桦林锁好车门上楼,在楼梯口被绊了一下险些跌倒。他在心里咒骂着毁坏公物的家伙,一边想舒凡这么晚找自己有什么事。

  "他不是找你的,是送我的。"何琪冷冷地道,一边在桌上铺开纸笔准备写稿。

  "帮我弄点儿吃的行吗?我还没吃饭呢!"桦林脱去风衣靠在沙发上解领带,一边懒懒地道。

  "你自己煮点儿方便面吧!我得赶紧写完了明天得交。"何琪头也不抬地道。

  桦林没有做声,但斜视着何琪侧影的目光中分明有着怒气。他默默地坐了片刻,起身走进卧室,再无声息。

  一直到凌晨两点多,何琪才写完稿。她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改了几处语句,然后走进卫生间刷牙洗脸。她对着镜子细细地审视自己的面容:白皙的皮肤,眼角旁有几粒不太明显的雀斑,细长的眉毛,不大不小的眼睛,称不上"水汪汪"却也不难看,薄薄的嘴唇圆润鲜红,所以她从未涂过口红;牙齿呢?白,但不太整齐。这是她十几岁的时候坚持没有戴牙罩的恶果。"早知如此当初真应该戴上好了。"她默默地想着,冲着镜中那个一会儿挤眉一会儿龇牙的女人做了个鬼脸,然后一边抹着晚霜一边进了卧室。

  她一进屋便吓了一跳。屋内烟雾弥漫,靠墙的床头有一丝火点时明时暗。她拉亮灯,看见桦林正靠在床头怒容满面地望着她。何琪在门口呆立了片刻,心想从十点多到现在他就这样坐了四个多小时?他怎么了?"你怎么……还……还不睡?"何琪感到有些害怕,这种感觉在他们两人间还是第一次。她猜想桦林一定是要大发雷霆了。为什么,她也不知道,所以才害怕。

  桦林没有回答她,把手里的烟头狠狠地扔在地下,之后继续对她怒目而视。

  "别烧了地毯!"何琪快步上前捡起烟头,掐灭在满是烟蒂的烟灰缸里,"你怎么啦……"她轻声地道,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张桦林的肩膀。

  "你别碰我!"桦林暴喝一声,身子陡然由靠姿变坐姿,顺手一扬,把何琪推了个踉跄。"我倒想看看今天这顿饭我吃得上吃不上!"他大声喊着,声音在静寂中犹如响雷。怒吼过后,沉重的喘息声犹然未尽。桦林把脸侧向一旁不去看何琪,身子兀自不停地颤抖。

  "你至于吗?"何琪靠着墙哭丧着脸道。她似乎知道了原因,心中不再害怕,但是却变成了委屈和无奈--一种深深的没有尽头的无望瞬间袭来。使她猛然间流出了眼泪,"何必呢!就为了一顿饭……""没这么简单!"桦林依旧怒吼着,全然不顾何琪挂满泪痕的请求,他掀开被子光着脚蹿下床,指着屋内屋外的一片狼藉继续怒喊。"你这段时间都在干什么?啊?你瞧瞧这乱七八糟的样子,还像个家吗?啊?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干!我天天累死累活地在外面挣钱回家连顿热乎饭也吃不上!你还跟没事人似的问什么至于吗,何必呢,你说什么事至于?""凭什么这些事就得我一人干一人管?"何琪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脸挺起胸大声道,"你忙我也没闲着!凭什么你就不能干点……""……"桦林愣了一下,也许是没料到何琪会突然反击,但接下来是更加暴怒的喊叫,"我他妈全干了要你做什么!有他妈哪个老爷们儿干这种活儿!""这种活儿怎么啦?凭什么你就不能干……""你少废话,我不听!我告诉你何琪,以后少他妈跟我来劲!你写什么稿子干什么事我不管,但得以顾家为前提……""你先这样要求你自己吧!""我问心无愧!现在这些东西怎么来的?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怎么来的?不都是老子拼命苦干挣来的……""你以为我稀罕呀?过去没这些我不也活过来了,有了这些身外之物倒成了砝码啦?""砝码?""听不明白?这些东西你全留着,你不是问心无愧吗?你什么时候有愧了咱们再谈吧!""你干什么?你去哪儿?""我走!把天平的另一端让给你的问心无愧吧!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脏!"门在何琪的身后"砰"的一声合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屋内恢复了静寂。桦林赤脚站在屋中央,耷拉着脑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良久,他被冻得哆嗦了一下,抬头四下望去用手擤擤鼻子,匆匆穿上衣服跑出门去。

  他在冷寂的街上四处游走张望,不时打着响亮的喷嚏。风已经停了,一轮弦月高挂在屋宇间,洒下银色的寒光笼罩着这个没有生机的世界,偶尔几个下夜班的骑车人驶过,都好奇地打量这个只穿着单衣毛裤的神经病,有一位还小声地对同伴道:"真可怜……"桦林听到后苦笑,一时间还真觉着自己挺可怜的……

  何琪飞跑着出了楼道,沿着空无一人的马路漫无目的地游荡。她在一家昼夜营业的小食品店里买了几块巧克力和一包烟,然后继续前行。她还听到几声桦林的喊叫,但没有理会,"让他自己过吧!跟着他真累!"何琪恨恨地想,点上一支烟在马路沿上坐下。

  没多久她便感到了冷,冷得逼人的肺腑,双耳冻得生疼,身子不停地打战,鼻涕一串串地从鼻孔中涌出。她终于忍不了嘤嘤地哭出了声。哭了许久,把头从双臂中抬起默默地回忆舒凡的呼机号。她在那间小食品店里换了些硬币,然后到路边的公用电话亭里给舒凡打了寻呼机:"请马上到我家来,我在路边等。""不行,我得抽丫的去!"舒凡打开车门便往外钻,但被何琪坚决地拽住了衣角。他回头望着何琪,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地道:"他太过分了,我得让他清醒几分钟!做兄弟的我有这个权力!""没必要。"何琪冷冷地道,"你不想成为第二个林强跟他绝交吧?""绝就绝!他成王爷了谁都得哈着他……""没必要!真的!听我的,他不是过去的张桦林了。你们之间也不是狐朋狗友的那个年月了。他现在是老板,一个家里家外人前人后都容不得不恭的老板,何必找不痛快?"舒凡默默地回身关上车门,无可奈何地道:"我还当自己是根葱呢……""对不起,这么晚了,可我真是有点儿害怕,觉得……特……特别的……凄凉……""我知道,"舒凡拍拍何琪的手背,叹了口气道,"咱们找个暖和地方去坐坐吧!""不,就这样挺好。"何琪道,"能陪我坐到天亮吗?""悬!不过我不走,困了就后座上躺着--你打算怎么办?我说今后。""我想回老家。天亮以后等桦林上班去了我就回去收拾东西……""躲了?逃了?""谈不上,清静些日子。过几个月就开学了,我再回来。三年研究生呢!也且熬着呢……""有烟吗?谢谢。你现在烟瘾比我还大。""还不都是你教坏的……""我这人没坏心眼的。看你老愁眉苦脸的……""我是不是挺招人烦的?老给你添麻烦。""说哪去了,咱俩谁跟谁啊!""谁跟谁?""我跟你呀!""咱俩怎么啦?""没怎么呀!朋友呀!我的红颜知己。"何琪在黑暗中笑了:"与狼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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