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转眼间过了夏天,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张桦林和"飞达"公司在兴奋中送走了他们的第一个销售旺季,成绩是很大的,虽然先期的投资还没有收回,但他们已经在京城造出了一个不小的名声。对古之光来说,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了银行的青睐。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先是使产品顺利通过部级鉴定,并且成功地在市科委的"火炬计划"中挂上号,然后一边用极其有限的资金投入到广告中去,一边积极活动银行系统的各个关节,在得到他的上级机构的担保后,终于在最后一分钱花完之前得到了银行的一笔贷款,这对"飞达"来说几乎是一笔救命的款项。

  在此之前,古之光和他的伙伴们已经两个月没有领工资了。更严重的是,如果没有这笔钱,他们就不能利用秋冬两季这短暂宝贵的时间进行调整改进和生产准备,那么明年从春季开始的销售工作就不可能顺利展开。大家都清楚,第一,仓促面市的产品在技术上尚不完善;第二,没有充足的资金也就不可能进行生产。所以,当公司的会计告诉古之光银行的贷款已到账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沉默寡言的古之光竟兴奋地与张桦林等人聊了一下午。

  "你立了一大功啊桦林!"古之光拍着张桦林的肩膀笑道,"咱们没钱投巨资去做广告,全靠了你的各种新闻报道了。你知道吗?银行的人看见有那么多新闻单位报道了咱们的产品,还真把他们弄晕了。我给他们看电视台播出的咱们的新闻--就是那条在展览会上得奖的--他们行长几乎是当场就拍板了:贷!"张桦林谦虚地笑着,心里却十分得意。的确,这几个月他东奔西跑四处求人,把北京十几家有影响的媒介通通发了个遍,稿件流水般地从他手中发出,单是舒凡的节目里,一个月就播了五六条新闻。专访、通讯,弄得舒凡在主任眼中变得十分可疑。舒凡也不在乎,只要桦林招呼一声,扛了摄像机便走,拍回来当晚便播。总是这样,也把个桦林累得晕头转向,他琢磨怎么也得找个哥儿们帮衬一下自己。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林强。于是翻身就奔了报社。没承想数月不见,报社和林强都发生了很大变化。首先是王总编一反稳重态度,对报社中层班子实行民主评议,群众举荐。这一大胆之为的最大受益者使若干年轻人脱颖而出,其中之一便是林强。他平素人缘不错,点子既多又快,办事也稳,得票率居然高居第二,仅次于一个年长他十余岁的资深记者。这不能不让总编格外注意这个平素并不十分显山露水的年轻人。经过一段观察后,总编破格任命林强为自己的特别助理,同时兼群工部主任。可就在他向林强宣布任命并认定小伙子会欣喜若狂时,林强却冷静地向他说自己还需要几天考虑是否接受这个职位。

  林强并非不想当官,可是他感觉做报社这类意识形态的官很可能会事倍功半。另外他还觉得选择前途就跟找对象一样得一见钟情,即便不钟情也得喜欢,现在还谈不上,所以得好好琢磨琢磨。从说法上,像自己这种年轻人以退为进也算是谦虚之态。

  正在这时,张桦林来了。

  "怎么着,我听说你高升了。"林强略显惊奇:"你这耳朵还真够长的,报社还没宣布,你怎么知道的?"张桦林抄起林强的水杯边喝边说:"报社上下从看门到扫厕所的谁不知道,说总编八成把你当他女婿重点培养了,不仅封你助理还亲手加上'特别'两字,这在公司里赶上男经理有个女特别助理你说特别在哪儿?看老王头也不像闹同性恋的主儿,你说他是不是拿你当女婿看了?"林强不以为然地回答:"你少跟我来这套,别说我还没想好,就是真当女婿也不干你事。有什么事快说,有什么屁快放。你这号的找上门来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会就奔着挤对我玩儿来了。"张桦林双手一拍说哥哥你可猜对了,我就是眼瞧你要落入苦海救你上岸。古之光那儿正缺人才要我招贤纳士。我思来想去从交情从能力从可靠从智慧,无论从哪方面说你都是第一人选,所以特来三顾茅庐请你出山。

  林强心头怦然一跳,脸上却很平静,问道:"条件呢?""汽车洋房三妻四妾,钱嘛,不敢多说,这辈子你天天出国旅游都不用皱眉头,养一百个儿子全行,只要咱国家同意。不过那都是将来的事,现在还在向这一宏伟目标奋斗的进程中,不瞒你说,公司都俩月没发工资了,不是发不出来,而是把钱全用刀刃上了,不管虚的实的,我讲的这全是真话。反正我觉得这公司这事业比你给老王头拎包有戏,信不信由你!"林强摇摇头回答说:"你工资都发不出来还来蒙我告诉说这是三顾茅庐。别说是你,就是你古老板来我也得说他是骗子,我听说他是云南那边一小镇上的,就因为娶的是一北京支边女青年。那女子天天闹着要回家。回了家又没他俩栖身之地这才折腾办公司拉你跳火坑你跳了不够又让你拉我去垫背。垫背也行先拿十万风险保证金以我名义存上省得明儿他垮了畏罪潜逃连失业救济金都没地方领去。"张桦林见林强没动的意思,心中真着了急,情切切地说:"哥哥我如今真是忙得有点扛不住了,看在你救过我的分上权当你再救我一回。你放心我今儿保举你老板敢骗你我就敢灭他至于咱俩别的不敢说我有什么你有什么我没有的也让你先有否则出门雷劈入门炸尸怎么样这辈子你谁信不过也不能信不过我呀求求你了哥儿们。"林强心头又猛一热嘴上却反驳道:"你少来山盟海誓,如今全是朋友坑朋友,情人骗情人。不是朋友受不了骗,不是情人上不了当。让我好好想想怎么我也得给报社一个说法否则总编还不得把心脏病气犯了。"张桦林见林强话里有软不禁大喜一把拽住他说还磨蹭什么。甭说上门入赘还没影的事儿,就他真是你未来老丈人也甭管他是死是活,咱这可是正经事你赶紧。

  林强抽身说:"这样吧,三天之内我去是不去保证给你回话,去了自然无话,不去你也别埋怨我。"张桦林见此也只得见让说:"好,就三天,你必来见我,不辞职你丫是孙子。"第二天一早,林强就拿着连夜拟就的辞职报告,坐在王总编的写字台对面,由于彻夜未眠,他两眼微红,显得无精打采,隐隐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一夜他都在辞还是不辞之间转悠。其实从张桦林前脚迈进门那一刻,他便倾向于接受哥儿们的邀请了,当然最最重要的首先是因为友谊。林强十分笃信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一为人准则,别说是办公司,就是玩命他也甘愿陪着。否则还叫什么友谊?!其次他感觉刺激,或者说是跳跃是破碎。正像水加热后必然会出现对称性破碎一样,似乎这正是生命的自然流动,他需要换个活法,以证明自己的全部存在价值。

  王总编微笑地接过林强恭恭敬敬递上的材料,可当他看到"辞职报告"四个字时,先疑惑不解,继而怒火中烧,整个一副被人愚弄的神情。林强暗自好笑,他知道总编开始错把那页纸当成新官狠烧哪三把火的策划提纲了。

  王总编把辞职报告退给林强强压怒气语重心长地劝道:"小林啊,但愿我没看花眼,也希望咱报社推荐你的同志没看花眼,你总不会是那种目光短浅,见利忘义,不热爱本职工作,不服从党的需要,党指向东你偏向西的那种极少数人吧?"林强惶恐地摆手:"总编你这纲可上太高了,还不把我压死。其实骨子里我就是个俗人,承受不了太高的恩宠,得了,您就高抬贵手让我自个出去闯闯试试,况且这牵扯到我一生死至交半生心血,是成是败的事,您说您要有这么个铁瓷张嘴您能把他噎回去吗?另外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报社阵容巨大,强手如林,实在不缺我这块料,别说让我管人连兵我都当不好。"总编不动声色道:"当不当官都可以,但你不能离开报社,这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这可就是你太死性了,我这么大一活人又没卖给报社,况且我服务期也到了,为什么张桦林要走您就一口答应,到我这儿就层层设卡。"林强有些恼火。

  王总编依然面无表情:"这都属于我职权范围的事,也是为报社着想,小局要服从大局,可以说我在这儿坐着一天,你就别想离开报社。"林强好像不认识总编一样,他没想到会僵成这种结局。他既然僵住便也失去了退却的余地,尤其是对林强这种吃软不吃硬的性格更是威武不能屈,他掏出记者证甩在桌上,指着辞职报告说:"告诉您这是辞职报告,这是我的报社证件,我已经说明过了,现在也不用政府同意,您可以永远在这位置上坐着,我马上就走,而且永远不回来!"说完,甩门而去。就在门即将关闭的刹那,门缝中流出王总编伤心的慨叹:"嗨,如今的年轻人啊……"林强心头不禁涌起几丝说不清是惆怅还是同情的东西。

  张桦林见林强出山大喜过望,很快便把林强介绍给古之光。俩人一谈,颇为投机,古之光当下便封了个总经理助理给林强--于是林强也入了伙。

  不久发生的一件事,使张桦林得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销售部的经理龙平因被古之光认定有"拼缝儿"(拿回扣)行为而被清除了,龙平的管理也差,把个销售部搞得乱七八糟,业务员们上行下效"拼缝儿"成风,古之光决心整顿销售部,思前想后,却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替代龙平,无奈之中,便相中了张桦林。这天下班后,他把桦林单独留了下来。

  "我哪儿干过销售啊?根本就不懂。"桦林听说后连连摇头,一迭声地说"不行不行"。

  "没干过可以边干边学嘛!"古之光耐心地劝说,"我现在要你去销售部,说实话,也是矮子里拔将军,我也很为难啊!""可干不好岂不更添乱?咱们这样的企业全指望销售部呢!您还是再慎重……""我要你去,是看中了你的潜能,你自身的素质不错,欠缺的只是专业知识和经验,这些都是可以在实际运作中慢慢锻炼出来的,只要你能谦虚好学,不怕吃苦,再加上点悟性,我相信你能干好。""可我心里没底,直发憷。""有我支持你呢!没关系,放开手干!几次下来就能摸到门。""……"桦林沉默了片刻,天生的好强自信战胜了最初的犹豫,"那我要不灵您就趁早让我回广告部?""别出师未捷心先死!"古之光笑着道,前倾身子扶住桦林的肩膀,"说实话桦林,我是想把你当成一个栋梁之才去培养的,所以这回才选择你去这个关键的职位。好好干,别让我失望!"桦林怀着兴奋与不安的心情回到家,把这事说给何琪听,却引不起何琪的兴趣,心下有些恼怒:"人这都升官了你也不祝贺一下?""升什么官?谁封你的?一个小小的部门经理你也跟真的一样!赶明儿当了老板你还不得升天?""你这人真没劲!"桦林觉得颇不投机,吃完饭便出去给林强打电话。林强在电话里鼓励了他一番,并询问他走后广告部的空缺谁来顶替?桦林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林强坐了广告部经理的位置……

  几天后张桦林走马上任,先是毫不留情地把销售部的原班人马开除了大半,然后四处招集了不少过去的哥儿们朋友,其中特别给古之光推荐了一个搞生产的能人:张明华。

  张明华曾在一家三四百人的饮料厂做过生产副厂长,和桦林是中学同学,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专攻企业管理,参加工作后由于勤奋、机敏,迅速获得提升。但因年轻气盛,总跟厂里的一帮老头合不来,干脆辞职奔了"飞达"。他来后当了生产部的副经理,起先与经理鲁军相处得不错,合作也蛮愉快,但渐渐地,他发现了鲁军的一些问题。

  "一个橡胶垫圈最贵也就一毛多钱,可他报了两毛四;一个小包装箱也就七八块钱,他报了十一块。"张明华坐在桦林家中对桦林和林强细细道来,"按一年三十万台的产量,这小子最少也得黑走四五十万!""鲁军是个什么来头?"林强问。

  "是古之光最早创业时的老伙计,听说古之光最困难的时候他曾帮过不少忙。"桦林介绍说。

  "那还黑古之光?""钱哪!几十万的钱那可是……"桦林道。

  "咱是袖手旁观还是毁了他?"张明华问道。

  "你毁他有证据吗?""那太简单啦!随便拽上古之光到外面寻个价,一对照不全有了!""古之光也是,太信任他了。""他一贯用人不疑。这是他的一大优点,也难说不是个缺点。""如果毁了他明华能坐到生产部经理的位置上,那生产、广告、销售三个最关键的部门就全是咱自己人了,很有利。"林强冲桦林道。张明华也不住地点头。

  桦林默默地抽着烟沉思,半晌没有做声。张明华又道:"鲁军为人很滑,也倍儿毒,我担心和他冲突是迟早的事。""人家没招咱没惹咱,还是……"桦林犹豫着,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万一古之光念旧情不追究鲁军,岂不把咱自己套进去了。古之光也未必就会用明华,鲁军至少现在和咱们面子上还过得去,不如缓一缓,暂时……先别撕破脸。""我倒担心有一天栽他手里……"张明华嘟嘟囔囔地道。

  "这你不用担心。咱们几个都没把柄落别人手里,再者说了,凭一个鲁军,想搞咱们,哼,量他也没这个道性!"桦林冷笑道。

  舒凡的举动着实让林旭吃了一惊,尽管舒凡平素就放荡不羁行为怪异,但如此胆量和如此言行仍是把个林旭弄得晕头转向,一连几天总是想着那晚的情景,眼前不停地晃动着舒凡鬼谑的笑脸。不管怎么说,舒凡那晚的举动把他和林旭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在林旭的心中,舒凡似已变成了一个似恋非恋的人。她吃不准舒凡的心思,但又莫名其妙地被他深深吸引住。就算这个年轻的姑娘见多识广,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过,但终还是被舒凡搞蒙了。忽然之间,曾经坚坚实实的恋爱之锁进入了休克状态。

  然而舒凡却是一如既往地吃喝玩乐,那一晚之后像是把林旭忘得一干二净,一连几天见不着人影,也不与林旭联系。林旭熬不住一颗不安乱跳的心,便打了BP机给舒凡,约了时间地点,精心打扮了一番匆匆赴约。

  "我忙着搞那个公司呢!"舒凡坐在酒店咖啡厅-个僻静的角落里申辩,"多少事啊!你不说帮点儿忙还一个劲儿骂我--真不日本。""你说什么?"林旭满目嗔怪地小声喊。

  "好了好了我该杀!今儿晚我请你吃饭赔罪--行了吧?""我是问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我哪儿有什么鬼主意,打小就没自己做过主!那天晚上我真是情不自禁--那环境那气氛那情调它招人犯错误!"林旭用一排整齐雪白的细牙咬着下唇盯住舒凡。轻轻地,一字一顿地道:"你--认真吗?"舒凡一愣,接着反问:"你认真吗?""我在问你!""说实话,我跟所有女人都没认真过,也包括你。"舒凡认真严肃地道,"如果你想认真,请饶了我,我没钱没势没地位,没有认真的资本。而且我也从没想过跟谁认真。世上只有男女两个性别,干吗非得跟谁都认真呢?""我从没跟你说过什么钱、势、地位,也没认为这些就是认真的资本……""趁你还没被我骗上床赶紧溜吧!"舒凡站起身招呼小姐结账,一边笑着道,"我也怕了你啦!因为我平生最怕为女人认真--贻害无穷啊!"林旭望着舒凡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坐在沙发上愣愣地发呆,百思不解,满心怨恨。一颗晶莹透亮的泪珠悄悄地顺着她光滑细腻的脸庞滑落到腮边。她用力地拭去,然后站起身疾速地走出酒店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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