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鬼打墙

  山东高密,一个真实的地方。

  给孩子起一个妖魔鬼怪奈何不得、百毒不侵的名字,确实要费一番精力,“糊迷”便是其中之一。“糊迷”本姓唐,那名字自然就是“唐糊迷”了。

  唐糊迷是有名的穷神,怎么说都不过分;而以“穷神”著称,必有其非同凡响之处。

  提起唐家,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方圆百里响当当的财主,它的闻名不只源于它的富有,更源于它的败落。自从唐家老爷过世起,唐府就如同熏染瘟疫的鸡窝,隔三差五地死人,不足半年工夫,一家老老少少就死得仅剩唐糊迷一个。或许是上苍有眼,总算没有让唐家绝后。家里的用人见此光景害怕得四处逃窜,各奔西东,只有丫环紫嫣与魏老妈子留了下来。

  那情景甭提了,一个字:惨!

  好在唐府属于行善积德之家,口碑、人缘很好,左邻右舍前街后院的都过来帮忙,若不然,恐怕连个发丧的人也没有了。

  顷刻之间的家破人亡,让十七岁的唐糊迷哭得死去活来,但慢慢地他似乎习惯了,习惯了守灵、殓棺、发丧、哭坟、烧纸、焚香,仿佛那是他分内的活儿。送走一个亡灵,然后再迎来一具新尸,如是者七,总算刹住了板儿,留给唐糊迷一个喘息的机会。

  等一切忙毕,映入眼帘的唐府宅第,当然惨不忍睹:秋风飒飒,屋宇萧索,冥币遍地,纸灰飞旋。白色的招魂幡一杆杆矗立于院里院外,白茫茫的一片……

  回头看看紫嫣与魏老妈子,唐糊迷鼻子一酸,泪作飞瀑。紫嫣折腾得面色憔悴,弱不禁风,而魏老妈子则满头白发,形容枯槁。三人抱在一起,号啕大哭一通,差些昏死过去。

  末了,唐糊迷牙一咬,心一横,发话了:“紫嫣,魏嬷嬷,唐家已到这等境地,也不要太过伤心。人嘛,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即便不是命,也得认命,谁让我唐糊迷摊上天塌地陷呢!半年来,你俩跟着我遭罪不少,家中金银细软你们想要什么尽管拿。如此,大家各奔前程,逃命去吧!”

  “少爷!”魏老妈子“扑通”跪倒在唐糊迷面前,渐渐平息的哭声重新发作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几难成声,“我魏老婆子……十年前流落异乡,是唐府收留了我。唐家待我不薄,始终没有拿我当下人,我感激……不尽。今日……唐门遭此不幸,我若甩手而去,岂不为人耻笑,再者,我良心何忍?我老婆子今岁五十有五……已是黄土埋顶之人,无家可归,如若少爷不弃,老奴愿为唐府拼却一条老命,前前后后……虔心伺候少爷。”

  唐糊迷尚未开口呢,丫环紫嫣也跪下去,跟着咿咿呀呀起来:“少爷,我是唐家买来的丫头,直至今日尚且……不知家在何方。眼下少爷逼撵,岂不是……要奴婢流落街头,葬身虎口吗?小奴死难从命!”

  望着眼前可怜兮兮的一老一少,唐糊迷心里犯起嘀咕:是啊,多年来,她们风风雨雨为唐家操劳,末了,求一檐茅草安身立命也不为过,何况,她们所求的并非金钱银两啊!

  正犹豫间,魏老妈子又开口道:“少爷,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粒豆万斛子,一本支百世长’,唐府虽深陷不幸,但薪火相传,总会有人丁兴旺之日的。”

  “是啊,少爷。”紫嫣附和道,“唐家理当中兴,少爷怎能袖手?”

  “我魏老婆子恳请少爷暂且收留老奴与紫嫣姑娘,如少爷放心,老奴与紫嫣愿为唐府操持家业。”

  出家人笑曰“世事于我皆浮云”,瞬间的人世沧桑让唐糊迷亦有了读破红尘之感,心灰意冷的他本想舍弃这份家业皈依空门,怎奈面对两个泪眼凄迷的弱女子,他起了恻隐之心,来了凡俗之念,改变了主意。

  死马权当活马医吧,想到这儿,他伸出双手把魏老妈子与紫嫣搀扶起来:“既然如此,家业就烦劳你们了,还需要添置什么,你俩商量着办吧。”

  “谢过少爷,相信唐家会东山再起的。少爷,家什没什么要添置的,眼下应当雇名熟练的账房先生,另外找七八个年轻力壮的长工。”魏老妈子抹一把泪水,拥着怀里的紫嫣说道。

  “唐家就是你们的家,尽情放开手脚大胆干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的确,唐糊迷太累了!

  家业交付给魏老妈子与紫嫣,唐糊迷很是放心。所谓水火见真情,唐府遭逢厄运的时候,她俩忙里忙外,抛头露面,大大小小的事儿,倒也理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如今,府中重新请了一名账房先生,雇了八个年轻的伙计,一切慢慢恢复如往昔。

  唐老爷在世之时,府中开设私塾,请县里有名的田方太为先生。唐老爷是开明人物,为人宽厚,像丫环紫嫣、魏老妈子等下人,空暇之时也可以到私塾里读读书,习两字儿。而今,私塾是开不了了,田方太一年前突然人间蒸发一样,连个招呼不打,一下杳无踪影。再者说,眼下这光景,要让唐糊迷安心读书,也是枉然。原先,唐糊迷上午读书,下午跟镇上的镖师学两招拳脚,舞枪弄棒的,眼下,这功夫也撂下了。

  唐糊迷太累了,吃喝之外,整日卧炕昏睡,府内诸事不闻不问,仿佛一切与之无关。

  这日,用罢午餐,唐糊迷往炕上一躺,顺手扯过被子往身上一拉,又要倒头大睡,被敲门而入的魏老妈子喊住了。

  “少爷。”魏老妈子站到炕前,“明天是去诸城县凉台寺庙还愿的日子,该捎带的东西都已准备妥当,请问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又一月了?光阴真快啊。”唐糊迷感觉才三五日的样子。

  “是的,少爷。”

  “好吧,我睡觉死,明早鸡叫头遍的时候喊我一声,免得耽搁。”

  “老奴知道了。还有,紫嫣要我告诉少爷一声,这段日子,账房的账目孙先生业已整理完毕,请少爷抽空前去过过目。”

  “还愿回来吧,我会去账房查看的。”

  第二天鸡叫头遍的时候,唐糊迷被叫醒了。天色依然黑黑的,差不多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天亮。

  府上包括魏老妈子、紫嫣、账房先生及八个伙计在内的十一人,全部立于院中,恭候唐糊迷。礼品早已装上推车,四个伙计衣着一新,等待出发。

  唐糊迷从紫嫣手中接过礼单,映着灯笼草草看一眼,揣进怀里。

  “天寒路远,伙计们也不容易,我看,这推车就免了吧,我一人去得了。”唐糊迷对魏老妈子说。

  “少爷,这些都是按老爷在世时的规矩办的。老爷生前好脸面,爱排场,以前还愿,往往坐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去三十多号人呢;唐府虽今不如前,但那豪气还是要有的。更何况,也算给寺庙里老方丈的脸上增光,让他高兴不是?老奴安排得已是节俭,倘少爷单人独马而去,恐为人鄙薄。”

  “是啊,少爷,气派还是要有的。”紫嫣一旁苦苦相劝,“黑灯瞎火的,少爷一人带这么多财物,我们怎能放心呐?”

  伙计们挺不错,都说不怕天寒路远,执意与少爷一同前往。

  大家所言甚是,唐糊迷不再争执,与四名伙计用罢早饭,匆匆上路了。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格外的幽深,黑魆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天上的月亮不知哪里去了,一颗星星也不见,偶尔的一声鸡啼,引得东南西北的鸡跟着起哄,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地乱叫起来。

  两个伙计头前打着灯笼,两个伙计殿后推着车子,唐糊迷骑马夹在他们四人中间,一路急急而行。寒冷的北风不时钻进脖领里,唐糊迷冻得打了个激灵,把身上的水貂皮大氅用力地裹两下,以期暖和一些。

  一行人出村北走一点儿折而西行。旷野在昏暗的灯光下愈显得广袤无边,觅食的狐狸呦呦地呼唤着幼崽,狼眼绿幽幽的光芒不时映入眼帘,被烛光晃醒的鸟雀扑棱棱掠过头顶,让人怦然心跳……

  唐糊迷年少气盛,全然不在乎这一切,与四个伙计不一样,他一点儿都不害怕。唐家老少差点儿死个精光,已至如此破落境地,再死他一个又算什么?何况,他感到活腻了,巴不得早一天死掉了事。唐糊迷看透了伙计们的心惊胆战,便一路东一句西一句不停地聊着,借以给大家壮胆,给他们添些勇气。

  一路走啊,走啊,过了一道沟,走了一道坎,走了一道坎,又过一道沟……

  走了好长时间,天仍旧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赶得有些急,马蹄被什么碰了一下,马儿打个趔趄,晃两晃,差些把上面的唐糊迷掀下来。

  “走了有半个时辰了吧,咋还这么黑呢?”唐糊迷一边说一边四下望了望。

  四周黑得像锅底一样,严严密密,一丝风也难透得过来。

  “可不是咋的,少爷,这大冷天的,也没雾气,咋就黑成这样子?灯笼挺亮堂的,却照不出个三五尺,急死人了。”一个伙计搭腔。

  “少爷,这凉台寺庙还远吗?”推车的伙计累了,不敢直说。

  “我去过,不远,十八里地。”唐糊迷答道,“怎么,累了?”

  “有点累。”推车的伙计说。

  “那好,推车的跟打灯笼的换一下,活人还能给尿憋死呀!”唐糊迷说。

  一路走啊,走啊,过一道沟,走了一道坎,走了一道坎,又过了一道沟……

  “咋还不亮天呢?”唐糊迷感觉有些异样,“这天黑得邪乎。”

  “啊呀呀呀,是有点邪乎,少爷。”一个伙计说,“鸡叫声也听不到了,我心里憋闷得厉害。”

  “我也心里憋闷,恨不能把胸膛划开个口子,才舒服。”另一个伙计随声道。

  “或许是走累了,天亮后会好起来的。”唐糊迷在马上忍不住捶打两下胸口。

  四个伙计一路上停停换换,换换停停地来回倒腾五六次,累得再也吃不住,就差哭爹喊娘了。

  一路走啊,走啊,过一道沟,走了一道坎,走了一道坎,又过了一道沟……

  一道沟,一道坎,一道坎,一道沟……

  沟沟坎坎,坎坎沟沟……

  又是好半天,四个伙计再次叫起苦来:“少爷,我们真挪不动腿了。歇一歇脚,拉泡屎、撒泡尿总可以吧?”

  鞍马之上的唐糊迷感觉屁股坐得生疼,也想下来走动走动,舒展一下筋骨,便顺口答道:“好吧,歇一歇赶紧走,别耽误了时辰,惹得老方丈说唐家的不是。”

  提灯笼的伙计委实憋不住了,黑暗中把灯笼往地上一掼,脱下裤子大便起来。浓浓夜色中,其他伙计也顾不上羞耻,拉的拉,尿的尿,屎臭尿骚混合着冲撞鼻孔,害得唐糊迷捏住鼻子不敢稍喘。

  “灯笼!灯笼……”一阵风来,把灯笼刮倒在地,大便的伙计正来劲呢,顾不上起身去扶,急得大声嚷嚷。

  灯笼一歪,纸皮“扑”的一声着火了,引燃地上厚厚的衰草,接连不断地燃烧,风火相助,烧成好大一片火海。

  火越烧越大,五人不停地躲闪,以防火苗扑到身上。

  我的天!突然间,唐糊迷浑身打个冷战,差点喊出声来。但见酽酽的夜色如一口黑锅,四处崩坍,顿时天光大亮,大火也随之戛然而止。

  四个伙计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抬头看看呆呆的唐糊迷,一个个被突如其来的变幻惊出一身冷汗。

  唐糊迷纳闷了:原本一路西行,怎么会走到村子北边来呢?原本黑压压的夜色,何以瞬间天光大亮呢?

  看看地上,灰烬间烟气袅袅,大小便处,屎尿犹存。更让人费解的是,五人正立于高高的汉王冢之上。

  这汉王冢①,也叫九陵,位于唐府北边,两者相距顶多半里地,是汉代王侯的坟墓,每座高有三十余丈。九座坟冢彼此相牵相连,有三里路长,高山一样,连绵起伏,横亘于原野之上。

  五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太阳已然东南,立身远望,唐府清晰可见,屋宇楼台,尽收眼底,其间传来的鸡鸣狗吠,依稀可闻;村落井然,偶有一两声呼唤孩子的声音,于北风里回荡。唐糊迷估摸一算,就这半里地,已行走了两个多时辰。

  顺着来路一看,唐糊迷更是大惊失色:脚印满地,密密麻麻,凌乱不堪——原来,五人在九座坟冢间爬上爬下两个多时辰,始终没有向外迈出一步。

  “鬼打墙②,鬼打墙,一定是鬼打墙!”一个伙计吓得哆嗦成一团,惊慌失措地喊,“快,快走,快走,离开这……是非之地!”

  ①[注]汉王冢:在今山东高密境内。

  ②[注]鬼打墙:指黑夜迷路,老在一定范围内转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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