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桥天堑,从未与闻
赵匡胤在逼围金陵之前,曾和李煜展开了一场外交战。李煜心力交瘁,却于国事无补,只是更沉溺于另一个世界里。危机步步逼近,李煜彻底的绝望了,他甚至自欺的认为,赵匡胤的部队怎么也不会这么快就攻到金陵。
可是,李煜太幼稚了,国破前的外交较量,已把赵匡胤的心迹表露无遗。他已经平灭了南唐周围的割据政权,怎么会对南唐有所眷顾呢?赵匡胤是虎,而李煜是羊,羊怎么可以以自己的意愿测度虎的想法呢?这是与虎谋皮啊。李煜一味的逃避政治,到此时终于引来了严重的后果。他面对赵匡胤的步步紧逼,丝毫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而他的臣下也对他渐渐失去了信心。
而李煜的敌人却是另一番样子。还在南唐尚未拿下的时候,赵匡胤就下诏,在京师熏风门内营建了一座礼贤宅,宅第富丽堂皇,俨若皇宫,期待李煜及早"乔迁"。为此,赵匡胤曾命羁留汴梁的李从善,修书规劝李煜投降。为使李煜降后乐不思蜀,有司又秉承赵匡胤的旨意,模仿江南的园林建筑样式,在"礼贤宅"的后园凿池堆山,修渠引水,营建亭台水榭,移植奇花异木。步入园内,放眼望去,山色空蒙波光潋滟,令人目不暇给,留连忘返。
但是,我本有心想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李煜虽说不敢面对现实,生性懦弱,但也深知笼中鸟的生活艰难,所以,他对赵匡胤要他进京"入朝",处处存有戒心。纵然赵匡胤有千条妙计,李煜就是推托"不朝"。赵匡胤也顶上牛了,现在天下已平,你李煜怎么就如此的不是食物呢?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想方设法非使李煜"入朝"不可。
开宝七年,赵匡胤两次遣使下江南,以礼相邀李煜到汴梁来。第一次派閤门使梁迥口传圣意,谓"天子今冬行柴燎礼,国主宜往助祭"。"助祭"者,意思就是让李煜到汴梁来,陪同赵匡胤举行郊祭大典,借机把李煜软禁起来。梁迥启程之前,又苦设调虎离山之计,倘若李煜婉言推拖,不能顺利成行,便乘其到渡口饯行之机挟迫北上。但天不作美,南唐谋臣发现梁迥行迹有诈,奉劝李煜称病回避,委托别人代为送行,遂使梁迥阴谋落空。
第二次,赵匡胤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派知制诰李穆为国使,持诏再赴金陵宣谕,特邀李煜前来"同阅牺牲"。这次会晤,是在清辉殿进行的。双方谈得很僵。尽管李煜诚惶诚恐,以礼相待,李穆却傲慢无礼,不可一世。他先是阴阳怪气地宣读赵匡胤异常简单的一道诏令:"朕将以仲冬有事圜丘,思与卿同阅牺牲。即刻启程,勿负朕意。"继而又颐指气使地训斥了李煜一通:"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看来国主入朝,势在必行。既然如此,当宜早不宜迟。不然,天子发怒,将麾师渡江犁庭扫闾。到那时,国主恐追悔莫及。" 李煜深知切不可离南唐半步,不离南唐尚可保全国主地位,一旦离开,便为臣虏,再也不会有翻身之日了。李煜万般无奈,只好推诿说,"臣事大朝,冀全宗祀,不意如是,今有死而已。"言外之意是,我李煜谨小慎微,臣服你赵匡胤,就是为了保全江南的残山剩水和李家的社稷宗庙,倘若你连这一点都不能容忍,那我就只好铤而走险,横下心来同你拼命了。
李穆听后不以为然,接着说:"国主入朝与否,理当自裁,本使不便多言。不过,大朝甲兵精锐,物力丰盈,国主当有所耳闻。但愿国主明智,切莫以卵击石,还是及早入朝为好。"李穆语气咄咄逼人,将了李煜一军。
李煜心想,去留都是家破人亡,何必囚于异乡啊,于是忽然间相通了,与其入朝做笼中鸟兽,不如退守长江,作困兽之争。于是毫无商量余地的对李穆说,"请转奏圣上,臣年来体弱多恙,不禁风寒,目前艰于跋涉,实难入朝。"双方就这样不欢而散地结束了这次会晤。
李穆回到汴梁,向赵匡胤如实禀报了此次出使南唐始末。赵匡胤恼羞成怒,决心以兵戎相见。由是,他打出声讨李煜"倔强不朝"的旗号,开始全面部署进攻江南。
开宝七年九月,命曹彬为升州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潘美为都监,率水陆军10万进攻南唐。由于南唐失于戒备,宋军自荆湖沿江东进,连克重镇,夺占重要渡口采石,并架浮桥济师。就在此时,李煜尚未从梦中醒来,对臣下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我从没听说过在长江上架设浮梁这件事,简直是儿戏!可是,就是他眼中的儿戏,把宋军送至金陵城下。
开宝八年正月,宋军强渡秦淮河,金陵被围数月,李煜全然不知。五月,李煜登城巡视,见宋军已进逼城下,方急忙下令朱令赟率10万守军东下赴援。朱令赟以火攻宋军,因风向改变,反烧自己。宋乘势猛攻,全歼南唐援军。此时金陵被围九个多月,曹彬再三致书劝降李煜,均被拒绝。十一月二十七日,宋军发起总攻,金陵城破,李煜肉袒出降,南唐灭亡。
"牵机"是一种毒药
李煜降宋以后,赵匡胤因其屡次拒绝投降,封其为"违命侯",赐宴群臣时,曾对他作过耐人寻味的评价。席间,赵匡胤问李煜:"朕闻卿在江南喜欢做诗,能否举出最为得意的一联供朕欣赏?"李煜沉思片刻,书生气十足地背诵出自己《咏扇》诗中的一联:"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赵匡胤听过放声大笑,揶揄李煜道:"哈哈!妙哉!试问,'风满怀'究竟有几何?"随后对坐在身边的重臣说:"好一个翰林学士!李煜当初倘若能以做诗的工夫治理国家,今日又怎能沦为朕的阶下囚?"李煜当时羞赧不已,恨不能找地缝钻进去。
李煜就这样过着耻辱的亡虏生活。可是,胜利者赵匡胤也不免成为政治阴谋的牺牲品,当年十月,其弟赵光义发动宫廷政变,在"烛影斧声"中杀死赵匡胤,夺位成功。赵光义即位后,改元太平兴国,是为宋太宗。十一月,赵光义下诏废除李煜的爵位"违命候",改封"陇西郡公"。由"侯"晋"公",似乎意味着李煜身份的提高。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有一次,赵光义雅兴大发,要去崇文院观书,传招李煜同行。步入书院礼贤馆,他指着馆内汗牛充栋的藏书对李煜说:"据云卿在江南读书成癖,更喜收藏。而此中孤本、善本多是卿的爱物,不知归顺本朝后是否还常来书院光顾?"李煜驻步凝视眼前一函函物归新主的藏书,酸咸苦辣齐涌五内,而面对赵光义,只得强颜欢笑,顿首拜谢。
最使李煜痛苦的是,"江南剩有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往日与他朝夕相伴的小周后,就是大周后的妹妹,降宋后被封为郑国夫人,经常被赵光义召进宫中陪宴侍寝,迫使一往情深的伉俪,咫尺天涯,难得团聚。小周后每次入宫归来,夫妻俩都要抱头痛哭一场。李煜对她的遭遇一筹莫展,只好违心回避。正如元人张宗橚在《太宗逼小周后图》上题诗所云:"一自宫门随例入,为渠宛转避房栊。" 国破之仇,家散之恨,夺妻之耻,受囚之辱,如匕首刺在李煜的心房,但李煜缺乏自行了断的勇气,他苟活着,丢尽了尊严,受尽了侮辱。可是,赵光义上台后,即使苟活或屈辱的日子也不延续了,因为赵光义对李煜充满了疑虑。
太平兴国三年七月初七,正是李煜的生日,赵光义派遣徐铉前去问候。徐铉呢,是南唐旧臣,当年深得李煜的倚重,可是这个人骨头软,关键时候掉链子,宋朝大军压境的时候,就是这个徐铉,南北穿梭,早早给自己打通了后路,后来宋军兵困金陵,又屡次三番劝李煜投降。当然,碰上李煜这样的君主,徐铉的所作所为倒也无可厚非,李煜尚且没有保存社稷的信心,怎么要求臣子们尽心尽德呢?因此,李煜降后,徐铉照样做了宋朝的官,此次前来探望旧主,恐怕心中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君臣之义了。
不过,倒也无需隐讳,徐铉就是为刺探李煜的心迹而来。到了陇西郡公的府邸,徐铉再也不像以前一样行跪拜之礼,而是浅浅的鞠躬,打了问讯。李煜一看徐铉来了,昔年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鼻子一酸差点没哭出来。徐爱卿,怎么这么晚才来看朕啊?
徐铉一看李煜,再也不是以前做皇帝时的风光了,面容憔悴,胡须横乱,定是平日里忧愁太甚,纵酒而致。不过,徐铉做人很小心,听李煜呼他爱卿,就谨慎的提醒他,郡公啊,你我同殿称臣,旧时的称呼还是改一改吧。李煜一愣,登时想到自己囚虏的身份,再也抑不住悲声了,泪湿衣衫。
前尘往事,历历如昨。李煜清醒了,江山变了,自己不过是一个俘虏,怎么好意思要求别人向一个俘虏称臣呢?李煜冷笑着,双目如匕首般直刺徐铉,徐铉啊,是太宗皇帝让你来看我的吧?徐铉无语,向前扶住过于激动的李煜。李煜用尽浑身力气将徐铉推开,大声喝道,徐铉,我最近新做一词,唱出来与你分享如何?说罢,李煜用低沉、凄迷、伤感的语调吟唱了一阕新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是一阕《虞美人》。徐铉听后,也不禁落泪。是啊,春花秋月,年似一年,而物是人非,故国飘零,朱颜不再。前尘往事不堪回首,对李煜来说,现在的日子充满了说不尽的悔恨,唱不完的眷念。小楼昨夜又东风,吹撩起李煜对往昔的追思,对故国的怀念。故国江山啊,你怎么就和我远去了呢?问君能有几多愁,恐怕是长江也载不动啊,假如命运可以重来,一定不要再生悔恨!李煜唱着,泪如雨下,痛哭失声。
徐铉想上前抚慰,但感到自己并不能帮上什么忙,于是擦拭了泪痕,默默地离去。徐铉也许另有苦衷,不得而知了,但他确确实实把这阕《虞美人》呈给了赵光义。赵光义看罢,怒火中烧,指着徐铉的鼻子骂道,他怎么能写这样的词?什么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不是明摆着思念故国,欲图再起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光义早已有了害李煜之心,只不过找不到适当借口罢了,这下子找到了,终于可以除掉这个隐患了。其实,李煜又算得上什么隐患呢,国破家亡,他已没有回头路可走,倘若真像赵光义说的那样,想光复旧国的话,恐怕他也不会沦落到现在的下场。由此可见,赵光义是个刽子手,而且气量狭窄,竟容不下一个失去自由、根本造不成一丁点威胁、只剩下一个词人身份的李煜。
七月初七,七夕之夜。正是人间"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的时候,也是李煜的生日,至此李煜刚刚走完了四十二个春秋。这四十二年,一言难尽,诉不尽的怨艾,道不尽的哀愁,整天生活在担惊受怕中。早年遭哥哥弘冀的猜忌,终日埋首典籍,不敢有丝毫的出格动作。即皇帝位后,生怕赵匡胤的军队打过江来,终日逃避,不敢面对现实。现在作为俘虏,国破家亡,笼中之鸟,生不如死。唉,我这这一辈子!
李煜思绪如银河的星尘一样,繁复无端。他手中擎着一杯酒,喃喃自语,如今只有你来相伴了。说着,倾倒杯中酒,一浇万古愁。今天是他的生日,他特意排练了一场歌舞,舞蹈者都是从南唐跟随而来的歌伎,李煜把《虞美人》传授给她们,然后编舞,最后他亲自下场,和舞伎们舞在一起。
有人将李煜的情况报告给了赵光义,赵光义很是不悦,大骂李煜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于是就派人给李煜送来一杯御酒,以祝贺他的寿诞。
李煜一见赵光义钦赐的御酒,就知道自己的戏该收场了,自己这辈子该画上句号了。李煜这时倒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出乎寻常的镇静,舞伎们也停止了舞蹈,眼睛凝聚在李煜身上。
李煜头发被风吹起,显得十分凌乱,他端着这杯御酒,仰望苍穹,声嘶力竭的唱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歌声冲向云霄,划破宇宙,只传到赵光义的耳朵里。赵光义心中惊骇不已,仿佛身处噩梦之中。
李煜力竭了,一仰脖,御酒下肚。片刻之后,李煜的五脏六腑之内,犹如巨浪翻腾,从头至脚,痛彻骨髓。慢慢的,头和脚开始扭曲,肌肤的颜色变得铁青。再过一会,头脚相抵相触,整个身体竟围成一个圈状。最后,李煜已不复人形,像一条死狗一样,蜷曲一团,恐怖骇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牵机毒"。
李煜这一辈子,用他词里的一句话来形容最为恰当,那就是"天教心愿与身违"。他天生就不是做皇帝的材料,可命运却偏偏安排他生在帝王家,又偏偏让他去做皇帝,可见造化弄人。倘若他不是帝王,而是一个无羁的艺术家,终日醉心于诗词书画,恐怕结局就要改写了,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他不是做了俘虏,不是过上了生不如死的囚禁生活,写出来的诗词也就失去了震撼力。一是亡国,二是失去自由,才造就了李煜一代词宗的地位,如果没有这两遭,李煜也不会被后人同情、凭吊乃至推崇了。
国家不幸诗家幸,李煜的悲惨遭遇使他在文学领域独领风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