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在和作家交谈时总喜欢问:"你写的故事是真人真事吗?""你最近出版的那本小说是你的自传吗?"这些人中间的一个,可能在办公室里对他的同事说:"你知道吗?《沧桑恨》里面的女主角,就是那小说家的太太!"有些作家也曾强调:"我写的那个故事是真的!"有些电影在宣传海报上大书:"真人真事改编!"有人在他的论文里表示:"文艺的真善美以真为第一,如果不真,哪儿还有善美可言?""虚伪是艺术最大的罪恶。艺术可以隐藏,但是不可说谎。"再看另外一种情形:一位青年朋友参加小说征文竞赛落选,他拿着作品去找一位评审委员,要求指点。那委员说:"我不能以评审委员的身份讨论你的作品。三个月后,你再来找我,我愿意表示个人的意见。"三个月后,他们又见面了,那曾经身为评审委员的人说:"你的小说只是一篇实录,缺乏应有的想像成分。"什么是想像的成分呢?"小说不是写鸡蛋,而是写鸡蛋中尚未孵出的鸡。"有一位影业巨子接受记者访问,谈到电影的题材,他说:"我从来不拍观众的生活,我拍观众生活里没有的东西。"文学作品的题材究竟应该是真实的呢,还是虚构的呢?作家若为这个问题所困扰,往往无法构思他的作品。陷入这困扰的人把文艺上的"真"和科学上的真混为一谈,把小说故事的"真"和历史记载的真等量齐观。我们说过,语文这一工具不很精确,一笔写不出两个"真"字,同一个"真"字却有不同的意义。为了表达得清楚一些,我们只好说文学作家所追求的乃是"文学上的真",这个"真"字别有解释。然而什么又是文学上的真呢?文学创作在材料细节上必须求真。材料从生活中来,那生活是作者真实的经历。作者用惊人的精细与准确写他亲见的男女老幼、鸟兽虫鱼。在画史上出现过"两牛相斗时,牛的尾巴是竖立起来还是紧贴在臀后"之类的讨论,文学作家也是同样一丝不苟。在某些作品里,作家描写人物的病情,后世的医生读了可以诊断出病因,作家描写狼的习性,使动物学家叹服。现代有一位作家描写泪珠如何从戴了假睫毛的眼眶里滚出来,精确到令人惊心动魄的程度。一位作家描写两个贼如何合作行窃,他写得太逼真了,引起警察的兴趣。
多数人认为"真"就是不假,就是确有其事,可以查验,可以举证。材料细节上的"真"正是如此。有人写农家生活,有一句"等香蕉熟透了再摘",这是不真,因为"瓜果不可生摘"这一定律有它的例外,如果不信,可以下乡查问。月亮的形状有上弦、下弦之分,有一位作家独出心裁写出"中弦月"一词,这是不真,读者要求他把"中弦月"的模样画出来看看,他无法答复。古代有一位诗人在作品里提到菊花落下来的花瓣可以做高人雅士的粮食,有人纠正他:菊花的花瓣向花心收缩,"抱香"而死,并不像牡丹芍药落英缤纷。好莱坞有一部影片,描写一个人如何凭他的智勇对付一伙逃犯,剧情设计最重要的一幕是:这人故意带着一把手枪让逃犯的首领搜去,盗首有枪在手,扬扬得意,却不知枪内弹匣早经取出,他因有恃无恐,一时大意,终于失败。一位军中作家看了这部片子之后说:"这一幕设计未免失真,一把空枪和一把实弹的枪重量不同,一旦抓枪在手立刻可以分辨出来,那个盗首应该有玩枪的经验。"文学上的真还有作者思想情感的真。如果一个作家,用他的作品,想使读者相信一些东西,那作家自己是否先相信了呢?如果一个作家,用他的作品,想使读者受到感动,那作家是否自己先感动了呢?一个作家,是否确如他在作品中所写,爱他所爱的、恨他所恨的、领悟了他所领悟的呢?试以孔融让梨为例,孔融取小梨而让大梨,究竟是"友爱出于天性",莫之至而至呢,还是在家规礼教的压力下困而行之?他让梨之后觉得天伦之乐比梨更甜,还是内心充满了委屈?如果日后孔融要把"让梨"写成文学作品,在理论上有如下四种可能:
一、当时的心情以让梨为乐,作品中也恰如其分地表现出这种心情;二、当时的心情以让梨为委屈,作品中也恰当地表现了委屈;三、当时的心情以让梨为苦,文章中却说是快乐;四、当时的心情不以让梨为苦,文章中却说自己嫉妒,不甘心。
在上面假设的四种可能中,第一和第二为真,值得我们向往;第三和第四为不真,值得我们警惕。特别是第四种可能最要不得,颇有人以为文学中的"真"就是丑陋,就是黑暗面,否则就是美化粉饰。文学创作求真,诚然把题材范围扩大了,把本来要掩饰隐讳的一面表现出来,可是也不必因此把善良美好的一面挤出去。倘若为了标榜真实而故意自居"下流",那未免作贱自己,当然也失去真实。
有人说:"上帝给我们语言文字就是要我们掩饰自己真正的企图。"说这句话的人只能写宣言,写报告,写外交照会,不能写诗、写散文。文学,至少狭义的文学,是诚于中、形于外,辞欲巧而情欲信。装腔作势,言不由衷,是作家的堕落,也是文学的末路。为什么作品中的思想感情要真?因为作品中的人生,是人生从外面进入作家内心,再从作家内心借文字媒介转化到外面来,作品的世界是作家内心的世界,作品中的人生是经过作家的心灵过滤、营造、照明、放大之后的人生,文学技巧的功用只是把它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过与不及都是破坏。既然如此,假定表现技巧没有问题,作品之是否可观可取,要看作家的心灵把人生处理成什么样子。伟大的作品所以难得,正是因为伟大的心灵和伟大的文学天才难得集于一身。退而求其次,能窥见、体会、了解那伟大的心灵,而文才又足以将之表现出来的人也不多。我们切记倘若内涵不够,文学技巧不能补救。否则空话大话人人会说,岂不提笔都是经典之作?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还有一种是读者感觉上的真。作者的材料细节真,情感也真,但表达的效果究竟如何,要以广大的读者为试金石。世上未必有此事,作者这样写了,读者从此以为有;世上从未有此人,作者这样写了,读者也从此以为有,文学的"真"才建立起来。当年我为一家月刊主持信箱,有人投书问世上是否有鬼。我说,爱好文学的人应该是有鬼论者,这些人能够对世上并不存在的事物坚信不疑,试想有人读到黛玉吐血自己也吐血,有人读到维特自杀自己也自杀,岂不都是"活见鬼"?用"行话"来说,这是"作家制造幻觉并迫使他人接受其幻觉",要有这个效果才算文学。有一文友陷入恋爱,那位小姐起初对他也颇有好感,后来忽然疏远冷淡,使那位文友非常苦恼。我找机会与小姐一谈,探问原由,她说读到他写的一部小说,书中男人欺骗女人感情的手段层出不穷,这人太可怕。我说那是小说而已,她仍然摇头,似有余悸。第二天我向那位文友恭喜,对他说:"你的女朋友虽然去了,临行却给你一张作家及格证明书。"说来奇怪,读者的感觉十分敏锐,并不容易敷衍、欺瞒。有人也许这么想过:我不诚实,读者怎么会知道?天南地北,彼此互不相识,仅凭文字接触,真真假假他怎么甄别?凭什么怀疑?却不知偏偏读者能试出水的温凉、味的浓淡来。有人说得好,作家是读者的"良心",这颗心循环好不好,跳动正常不正常,读者当然心里有数,比"春江水暖鸭先知"还要明白,两者的微妙之处,也许恋爱可以比拟。像音乐一样,文学也是一种心声,音乐演奏家志在高山,知音立即听出乐声中有高山,志在流水,立刻从乐声中发现流水,演奏者看见一只猫要抓老鼠,音乐批评家立刻听出乐声中有杀机。语文比音乐具体,表露出来的更多,伪装极难。但如真情流露,文情并茂,也很容易得到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