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并非完全出于胎生。胎生之外,另有一种创作程序,可以称之为"卵生"。母鸡从蛋里孵出小鸡来,那些蛋并不是它自己生出来的。有时候,一如《丑小鸭》中所写,其中还混杂着鸭蛋。无论是自己下的蛋也好,别的鸡下的蛋也好,甚至鸭子下的蛋也好,天鹅下的蛋也好,只要盖在翅膀底下,那母鸡就忠实地忘我地拥抱那些蛋,就会在半昏迷状态中发着高烧,用自己的体温去孵化那些蛋。它不准任何人碰那些蛋。从那些蛋里孵出生命来是它的天职,它的宗教。它是那么认真,那么热情,那么专注持久,以致它和那些蛋不分彼此,合而为一了,它以生命唤醒了蛋中的生命,生生不已、延成一线了。最后,那些蛋变成鸡,脱离母鸡成为独立的个体,母鸡也清醒过来,恢复正常。--写作,有时候恰是如此。
卵生和胎生的分别是,卵是外来的,由外而内,胎生由内而外。在胎生的比喻里,"心的伤害"是作品的胚胎,在"卵生"的比喻里,"社会使命"是作家要孵的蛋。文学作品对社会有影响力,作家是有影响力的人,他应该怎样使用他的影响力?他希望社会发生何种改变?他要尽他的力量在宇宙间加些什么减些什么?在这方面,"胎生"是不能自已,不能控制,不能预先设计的,"卵生"则可以。"卵生"从选蛋开始,那时,作家是清醒的,理智的,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将来做出来的是什么。作家在选取了蛋--也就是社会使命之后,他热烈地、忘我地拥抱那使命,他要钻进那使命中去,也要把那使命引进他的灵魂中来。他完全爱上了那使命,他进入母鸡孵卵那样的昏热期。那使命本身并不是文学,可是,它包含着成为文学作品的可能。作家,由于他是作家,他以特殊的能力把那使命转化成作品,也借作品完成那使命。
作家的使命感是非常广泛的。丑的恶的,要改革,固然是使命,善的美的要鼓励赞美,也是使命。世上有特立独行之人,做出令人景仰的事,他并没有刺伤谁,可是有一个作家认为这样的人可风可传,应该让天下后世知道人生境界可以到达这样的高度,他要为那人写传记,或者把那人当作长篇小说的主角,这也是使命。有许多人拿韩国的亡国经验写(日据时期)小说,其中最享盛名的一本却是一个日本作家写的,韩国亡国对那个日本人毫未造成伤害,而是那位日本作家认为韩国亡国的经过应该扩成全人类的共同经验,这些都可以称为作家的使命感。
我想,每一个中学生都知道"卵生"是怎么一回事。上作文课的时候,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作文的题目,也就是给你一个蛋,要你孵。"作文指导"之类的书大半是教人怎样孵蛋。有人说作文应该先有文章,后有题目,怎可先出题目教人作文,那是"胎生"的论调。支持"命题作文"的人说,先生在出题目的时候替学生想过,在学生的生活经验范围之内命题,使学生不愁没有材料。这是希望外来的使命和内在的表现欲望恰好一致。在作家的创作经验中确有这种"天作之合"。某杂志以养狗为题征文,某作家在接到征文信那天不幸被狗咬了一口,于是下笔万言,文情并茂。不过这类事到底不常有。
伊索寓言是典型的卵生文学。这本书包含许多小故事,每一个故事后面有一条教训,事实上是先有那教训,后有那故事,每条教训就是一个蛋,故事从教训演化而来,一如蛋中孵出。有人不赞成那教训,于是动手修改那故事,说是龟兔赛跑的结果龟仍然输了,兔子仍然赢了,结论是:愚笨的人纵然努力也难望有多大成就。耶稣说过浪子回头的比喻,以浪子为前车之鉴,劝人悔改,有人改写这个故事,说是浪子虽然悔改了,可是,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弟弟正吵着要分家产,要变卖产业外出远游,历史重演,覆辙当前视而不见。写这个故事的人也许要提醒我们人类总是反复上演同样的悲剧罢!作者的使命不同,目的不同,生活仅是材料,仅是手段,可以视需要加以编排。
"胎生"由具体出发,寓抽象于具体之中,"卵生"则由抽象出发,落实到具体,卵生的创作活动的程序大致如下:"男人的恋爱是由肉到灵,女人的恋爱是由灵到肉。"这两句抽象的论断,后来发展成一本剧本。在剧本里,"男人"从抽象降到具体,落实为某一特定的男人(假定他叫亨利),"女人"也落实为某一特定的女人(假定她叫玛莉)。亨利是医学院毕业的学生,下乡实习,与玛莉相识。他一向认为男女关系不外肉欲,就对玛莉游词挑逗,毛手毛脚,具体呈现了男人的恋爱由肉开始。而玛莉是个安静、内向的女孩,生活环境十分单纯,主要的消闲方式是听古典音乐,对婚姻的想像限于捧花披纱,她对亨利的粗鲁无文,穷追猛打,感到十分难堪,这又具体呈现了女人的恋爱由灵开始。这两人一个以肉攻灵,一个以灵拒肉,展开一场又一场冲突。
剧情的最高潮是一场激烈的争吵。玛莉再也忍不住了,严词责备亨利,数说他下流无耻。亨利也反唇相讥,指出玛莉作茧自缚,浪费人生。灵与肉针锋相对,不欢而散。看起来,两人彻底决裂了。但剧情峰回路转,玛莉回到家中想了几天,觉得亨利也有道理,原来,她虽和亨利争执、对抗,却不知不觉受了亨利的影响!她愿意接受亨利的恋爱哲学!于是她走访亨利,托词有病,解衣袒胸请亨利诊察,具体呈现了女人由灵到肉。而亨利的反应却是小心翼翼地替她扣上钮扣,诚恳地告诉她,这几天他想来想去,完全接受玛莉的责备,他要改变对人生的态度、对恋爱的态度。原来在这一个夏天当中亨利也渐渐接受了玛莉的影响!这又具体呈现了男人由肉到灵。
"抽象"和"具体"好比是一把梯子的两端,拾级而升见抽象,逐级下降见具体。抽象高出具体,但并未与具体绝缘,这"逐级下降,回到具体"的努力,就是作家开始"孵卵"。"抽象"是从"具体"中归纳而来,作家既然热爱那"抽象",当然也会热爱那支撑抽象的"具体"。他回到具体,把感情"揉"进去,把体验揉进去,再用想像把它"吹"起来,"揉"和"吹"都是作家在从事孵卵式创作时使用的术语。有一次,我和十个作家一同拈阄分题,我拈到的是"恶意讥评他人将使自己变小"。我的第一步工作是闭上眼睛看我能不能爱上这个主题,我能。第二步是向现实生活中找根据,当然有。最后我由题目中的"变小"二字想起我见过一个怵目惊心的侏儒,决定加以使用,这是"揉"。我说那侏儒之所以长不大,是因为他喜欢讪谤他人,而他每逞一次口舌之快,他的身体就缩小一些,他的生长被这种难以觉察的损害所抵消。他遍求名医,等到查出病源时他已经五十岁了,他生长的顶点早已过去了,不过医生说,如果他能改正恶习,还可以保持现状,以免晚年继续收缩。这是"吹"。
由上例可知,那卵,是从人生中提炼凝聚而来。写作的人要先把它破开,要它内部膨胀生变。蛋破,蛋内的生命按照自己的规律成长,并非完全人为或勉强,蛋化为鸡,一如那抽象的题旨化为作品。为了增加孵卵的热力,作家有时需要到某些地方实地观察,向某些人采访,或者读某些档案。互相讨论对"孵卵"也有帮助,几个有创作能力而又胸怀无私的朋友竟夕聚谈,可以相互激发文思。"胎生"也许本来无意为文,欲罢不能,"卵生"却是有意有文,锲而不舍。大部分业余的作家只有"胎生"的经验,大部分专业作家都有"卵生"的本领。
有人问过:文学作品真能分成胎生、卵生两大类吗?一如前面所说,胎生、卵生不过是比喻,它代表创作活动的两种程序。此事无法就既成作品进行检验,只有希望写作的人"夫子自道"。可惜肯公布这种秘密的人不多,作家多半喜欢强调浑成自然,无所为而为,没有机杼,不可言诠。我相信,精短的小品,可以不归胎生,即归卵生,复杂的长篇巨制则作者时而因情生文,时而为文造情,形成胎生类和卵生类的大编队。不论胎生卵生,只要写得好,都是上品,如果写不好,卵生流为说教,胎生流为牢骚,那就都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