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把内在语言转为书面语言,"书面语言"是文字,是有组织的文字,是经过组织能够使作者表达心灵的文字。文字是一种媒介,对学习写作的人来说,它是一种工具,可以操练使用以发挥它的性能。
传统的教学方法是把字一个一个教给孩子,因此,人们有一印象,"字"即一个一个方块字。白话文兴起以后,大量使用复音词,给新出现的事物命名也都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字组成新词,于是人们又有一印象,"词"是单字加单字的成品。文法学者说,词是表示观念的单位,它可能是一个字,两个字,或两个以上的字。尽管如此,练习写作的人大都把"字"和"词"分别对待,字是单字,词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字。僧推月下门改成僧敲月下门,推和敲都是动词,可是,据说这是"炼字","小桥流水人家"和"小桥流水平沙"才是用词不同。有人把写作课程分做用字、遣词、造句、分段、谋篇,越往后字数越多,足以看出这种意见之"深入人心"。
还有一个现象。我们现在的文学理论,受外来的影响很大,有些说法得放进外文的背景里去了解。我们现在谈文学,提到这个字那个字,其实在中文里面,那个字不是一个字,是两个字或三个字,(是一个复音词)。可是大家通常不说"这个词",仍说"这个字"。因为这个"词"是从外文翻译而来,它本来是"一个"外国字,只是中文译者用两个三个中国字来译它而已。"电视这个字","语言学这个字",这样的句子在报刊杂志上层出不穷,字和词的界限更不分明。
现在为了方便,把字词合并讨论,字和词的界限并不严格,是作家眼中的字词,而非文法教科书中的字词。写作,最基本的要求,是作者能识字用字。他当然不能认识所有的字,但是,他得认识他需用的字。现代作家用白话写作,用字比文言时代的作家少些,但他认识的字应该比他写作使用的字要多,因为他要阅读文言典籍。他用多少字?有几种统计资料可作答案,他或者需要六千字。从前有人自称"识字不多,用字不错",这话很自谦也很自负。中国字有四万多个,一个现代人能使用五、六千字,诚然不多,但是,这五、六千字可能组合出来的"词"却算不清楚。作家识字用字尽管有限,储存词汇可能无限,老词、新词,他还可以自己创一些词。在写作时供他役使的,并不是那有限的字,而是那几乎无限的词。
有人说拿破仑字典无难字,中文字典有好几个"难"字,难查难认难写……难查是实,难认难写未必。即使难查也得多查,即使难认难写也得多认多写。一个人,既然已经或者准备用中文写作,他应该热爱中国语文,否则,何必对它投入那么多心血?对于中文,越难认越要认,越难写越要写,直到查出兴趣来,写出爱来,认出美来,更不肯罢手。中国话简直成了他的嗜好,中国文字简直成了他的情人,中国文学简直成了他的宗教。要有这几分痴迷、几分热狂、几分固执,"衣带渐宽终不悔",才做得成中国的作家。
现代作家不仅要"识字不多,用字不错"。还得"用字不多,字尽其用"。用字不多的意思是说无须像古文派作家找冷僻的字使用,字尽其用是说抓住中国文字的特性充分发挥。一种语文的优点及其可爱之处,多半要靠使用那语文的作家发掘、发扬,甚至创造。一个中国作家也必须能证明中文可爱,他的作品才为人所爱。有人嫌中国字的笔画不规则,那么读缠绵凄清的"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试试看。有人嫌中国字全是方块,那么读对仗工整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试试看。有人嫌中国字是单音字,那么读铿锵高亢的"风急天高猿啸哀"试试看。从前的文学家已经充分证明中文可爱,并使全世界爱他们,而今轮到了现代作家。
一个字可以分成字义、字形、字音三部分。三者以字义最为重要,字形是教人看了知道是什么意思,字音是教人听了知道是什么意思。字义有"本义"和"引申义"。本义是这个字本来的意思,是刚刚造出来时的用法,后来用来用去,它的意思扩大了,用途更广了,于是产生了引申义。这好比向水中投入一枚石子,水中出现一圈圈的波纹,圆心是本义,那一层层圆周是引申义。"经"这个字的意思本是古时织布机上的直线(横线叫纬),织布时,横线来往穿梭,直线不动,因此引申出一个意思来,不常变动者为经,如经常。不变动的东西价值高,品质好,因此最高的最好的叫经,如《圣经》、经典……许多字都是如此。
观察字词意义的引申是有趣的工作。前面提到"拿破仑字典无难字",拿破仑生前并未编过字典,身后也没有一部字典以他的名氏命名,在这句话里,"字典"要用它的引申义来解释。字典是什么?它是一本"书",是人们用字的总汇,对每个字的用法有可靠的说明。"拿破仑字典"就是拿破仑用过的字(第一次引申),也是拿破仑说过的话(第二次引申),一个人说话用字代表他的思想,拿破仑既然从没有说过写过"困难",也就表示他从未想到困难,从来不怕困难(第三次引申)。为什么不干脆说"拿破仑从来不怕困难"呢?因为这样说没有文采,平板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