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2)

  一个尚未成为作家的人,可以把写作当作一项技能、一门手艺来学练。这种技能就是把内在语言变成书面语言。有些人平常能言善道,一旦提笔写作却一筹莫展,这样的人往往把写作和说话看作断然不同的两件事情。他也许听说写作是天才的工作,要由文曲星下凡来做,他也许听说有人写了一首诗立刻升了大官,有人写了一篇文章赶走了成群的鳄鱼。他也许听说作家死了,玉皇大帝派乐队来迎接他的灵魂,请他去做秘书。这还得了?我凭什么能做这件事?现在我们低调些,别把作文课堂上的人吓呆了。好的作品可以惊风雨泣鬼神,但是当初也有一个阶段像做瓷盘那样学过。欧阳修是大作家,但是字怎么写,怎么用,他母亲辛辛苦苦"画荻"教过他。单单画荻不能使欧阳公成为大作家,但是不经过画荻这一类的阶段恐怕更没有希望。欧阳公写的是文言文,要在口头语言之外另有一套书面语言,他受的训练比较复杂,今人写作,口头语言跟书面语言非常接近,有时候简单,可以一致,迈出第一步到底容易。"汉字写白话","我手写我口",一个能言善道的人,或一个心思周密的人,都没有理由望着方格子发呆。只管写,写你的话,写出来再添,再改,再"延长"。

  我们当然不该忘记"文章和说话不完全相同"。请注意,不是完全不同,而是"不完全相同"。这是技术方面的问题。通常,"写"比"说"简略,在电话上要说五分钟的(五分钟可以说一千字),写信也许只要三五句。老李在电话里对小王说:"明天下午我们在一块儿吃饭好不好?六点半,在中华路会宾楼,你知道这家馆子吗?在人人百货公司大楼。让我想想看,你开车来怎么走。那段路是单行道,你别走成都路,你从北门口那边绕过来,才可以靠会宾楼门口停车。好,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下午,六点半,会宾楼,先到先等,不见不散。"如果不打电话,而是写信,字数要少得多,至少,"让我想想看"之类的话不会有,因为写信可以想好了再写。把时间地点再重复一遍也无必要,因为看信的人可以重看一遍。由此可见由话变成"文",往往要删减许多字句,这就是文学家经常主张的"简练"。这个经验,凡是在开会或演讲时作过记录的人都有,在字面上,写下来的总比说出来的少。

  另一种情形恰恰相反,把"话"写成"文章",作者有理由增添字句。我们说过,写作是为了表达,有时候你多写几个字、多写几句话,才可以把你要表达的东西(也就是内容)表达出来,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有手势、声调、表情帮助表达,写在纸上,这些都没有了,你得增加字数来弥补损失。如果我告诉你"昨天我碰见小张",如果我把重音放在"小张"一词上,如果我说这话时有惊讶兴奋之情,那么写下来就是"你猜我昨天遇见谁?我遇见小张了!想不到吧?"另一个假设是,当你面对危险时,你说"我不怕!"可是嘴唇发抖。如果写下来,就不能只写"我不怕"三个字,嘴唇发抖也得记下,或者是:"我嘴里说不怕,其实心里十分紧张。""话"和"文"最大的差别还不在此。人在说话的时候,常常要先思索一下:怎么说才合适。这种考虑是一种修改。等到写作的时候,这种修改的工作尤其需要,也尤其方便。这种修改有时十分精细,某诗人自述他一天的工作,他说:"我整天都在修改我的一首诗,上午,我在第二句下面加了一个标点,下午,我又把这个标点删掉了。"这是笑话吗?我想不是。李贺作诗几乎"呕出肝脏",有他母亲作证,贾岛"二句三年得",大约也不骗人。

  写作能推敲琢磨反复修改,而读文学作品的人又能从容品味百读不厌,所以文章往往比说话精致,细腻,结构复杂而寓意深远。这使文章有了独有的光彩,独立的特性,不仅仅是"话"的影子。只要不过分极端地发展文章的这种特性,它仍然是"白话文",它的光彩可以照亮"话",增加"话"的文采,它的特色可以成为"话"的特色,把"话"提炼升高。伟大的文学家是改进语言的人,甚至是创造语言的人。有些话我们本不知道应该怎么说,看了某一篇作品才知道。有些话我们说了许多年,后来听见某一部广播剧或看过某一部电影,才知道有更好的说法。李贺贾岛用文言写作,需要字斟句酌,现代的白话文学也需要千锤百炼。佳句天成,妙手偶得,到底只能偶然得到;咳嗽吐痰都是文章,到底只是夸张形容。

  本段前面有一句话值得重说一次:对文章的增删润饰不要过分,不要极端发展。怎样才算恰如其分呢?这问题要回到语言上。写作是内在语言变成书面语言,而内在语言就是心思意念。写作是把心思意念转化成物质媒介,这个露出外面的物质必须对藏在里面的心灵非常忠实,如果修饰能增加忠实,修饰是必要的,如果修饰能招致虚伪,修饰就是多余的。过分修饰,无论用文言或白话写作都足以伤害作品。而白话文学更不容矫揉造作、雕琢堆砌,那不仅伤害作品,也伤害了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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