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还想强调一点:我们今天所面临的,是一个矛盾重重,问题重重,空前复杂的中国与世界。我自己就多次发出感慨:我们已经失去了认识和把握外在世界的能力,而当下中国思想文化界又依然坚持处处要求"站队"的传统,这就使我这样的知识分子陷入了难以言说的困境,同时也就产生了要从根本上跳出"二元对立"模式的内在要求。我以为,正是在这样的思想文化背景下,鲁迅的既"在"又"不在",既"是"又"不是"的"毫无立场"的立场,对一切问题都采取更为复杂的缠绕的分析态度,就具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而鲁迅思想与文学的独立自主性,无以归类性,由此决定的他的思想与文学的超时代性,也就使得我们今天面对我们自己时代的问题,并试图寻求新的解决时,鲁迅的思想与文学或许是一个特别值得注意和重视的精神资源。
更难能可贵的是,鲁迅同时又是一个能够将自己的思想追求变为实践的知识分子。他的前述边缘的,异类的,反体制的思想立场,注定了他在现实社会结构中,必然站在社会底层的"被侮辱和被损害者"这一边,为他们"悲哀、叫喊和战斗":这正是鲁迅文学的本质。同时,他又怀着"立人"的理想,对一切方面,一切形式的对人的个体精神自由的侵犯,对人的奴役,进行永不休止的批判,因此,他是永远不满足现状的,因而是"永远的批判者":这也正是鲁迅思想的核心。鲁迅曾提出一个"真的知识阶级"的概念,其主要内涵就是以上所说的两个方面:永远站在底层平民这一边,是永远的批判者。这也是鲁迅的自我命名。这样的"真的知识阶级"的传统,在当下中国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这是我们今天需要鲁迅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
有人在贬低鲁迅的意义时,常常说鲁迅只有破坏,没有建设。他们根本不理解鲁迅思想本身就是对中国思想文化的建设性贡献,是20世纪中国和东方思想文化遗产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就具体操作的层面,在我看来,也很少有人像鲁迅这样为中国的文化建设和积累而沤心沥血,这自然是否定者视而不见的。鲁迅早就说过:"我已经确切的相信:将来的光明,必将证明我们不但是文艺上的遗产的保存者,而且也是开拓者和建设者"。鲁迅是把这样的信念化作日常生活具体行为的。早在20年代,他就提倡"泥土"精神,提出"不要怕做小事业"。直到1936年去世之前,他还呼吁"中国正需要做苦工的人"。他自己就是文化事业上的"苦工",仅1936年生命最后一段历程,他就以重病之身,编校了自己的杂文集《花边文学》、小说集《故事新编》,翻译《死魂灵》第二部,编辑出版亡友瞿秋白的《海上述林》,编印《〈城与年〉插图本》、《〈死魂灵〉百图》、《珂勒惠支版画选集》,还参与编辑《海燕》、《译文》等杂志。他的生命就是耗尽在这些点点滴滴的,具体琐细的小事情上,但他生命的意义,也就体现在这些在鲁迅看来对中国,对未来有意义的小事情上。这倒是显示了鲁迅"平常"的一面:鲁迅经常把他的工作,比做是"农夫耕田,泥匠打墙",这正是表明了鲁迅精神本性上的平民性。这是鲁迅的平凡之处,也是他的伟大之处。在我们今天这个浮躁、浮华的,空谈的时代,或许我们正需要鲁迅这样的文化"苦工"。 (钱理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