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九个月的仁宗之治

  第三节 九个月的仁宗之治 朱高炽与文臣们这种不同寻常的关系与感情,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他登极后的政策。

  朱高炽与建文帝朱允炆同属朱明建国后的第三代。他们既不同于祖父朱元璋,也不同于他们的父辈朱标、朱棣,他们在君主独裁和统治集团内相对民主化的选择中,更倾向于后者。

  朱高炽即位后所推行的仁治,实质上就是一种宽松政治。这也正代表了当时文人士大夫们的利益与追求。

  早在洪武时代,当时作为皇太孙的朱允炆和作为燕世子的朱高炽这堂兄弟身上便已明显表现了这种趋势。太祖最初让太子朱标省决章奏,朱标对刑狱多有减省。朱标死后,皇太孙处理此类事务,更加宽大,“尝请于太祖,遍孝礼经,参之历朝刑法,改定洪武律畸重者七十三条,天下莫不颂德焉”①。几乎与之同时,燕世子朱高炽与秦、晋、周诸世子受命分阅军士,朱高炽归来最晚,问其缘故,回答说:“旦寒甚,俟朝食而后阅,故后。”②当他奉命分阅章奏时,只取那些关切于军民利病的内容上奏,有些章奏中出现文字谬误,则不予挑剔上闻。太祖阅读时发现,指着那些谬误之处问:“儿忽之耶?”朱高炽回答道:“不敢忽,顾小过不足渎天听。”再问他:“尧、汤时水旱,百姓奚恃?”回答说:“恃圣人有恤民之政。”③恤民之政者,仁政耳。这堂兄弟二人,何其相似乃尔。他们在推行仁政方面,也同样不顺利。朱高炽仅仅登极一年,便不幸病故,他们推行仁政计划均未及展开。

  严格算来,朱高炽在位时间尚不足九个月。短短九个月,他能做些什么而使后世颂之为一代治世呢?

  除去在他登极诏中所说的罢西洋宝船,停止迤西市马和云南、交阯采办外,他还施行了一系列善政以及致治的措施。多年监国丰富了他的政治经验,他在监国时无法推行的政治主张如今能够付诸实施了。

  朱高炽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对那些儒臣委以重任。

  夏原吉被释放复官,他是因为反对永乐十九年(1421)的北征而入狱的。

  系狱多年的黄淮、杨溥也被释出狱,黄淮被授官通政使兼武英殿大学士,杨溥被授官翰林学士。杨士奇被授官礼部左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杨荣为太常寺卿,金幼孜为户部侍郎,均兼大学士如故。

  这一切都是在朱高炽即位后三天之内完成的。足见其对此早已有所考虑了。

  这一年九月,即朱高炽即位的第二个月,吏部尚书蹇义及内阁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都得赐“绳愆纠缪”银章,“谕以协心赞务,凡有缺失当言者,用印密封以闻。”①此时的杨士奇、杨荣等人已经兼职侍郎、太常卿,不再仅仅以翰林入直内阁,地位发生明显变化。十一月,夏原吉也得赐“绳愆纠缪”银章。一个以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和内阁大学士杨士奇、杨荣、金幼孜等人为核心的文臣执政班子基本形成了。这个班子在洪熙、宣德两朝起了相当重大的作用,这便是儒臣治国。

  朱高炽即位后的另一惊人之举是为建文遗臣平反。所谓建文遗臣,指的是那些忠于建文帝朱允炆,不肯迎附燕王朱棣的官员,这实际上是围绕在建文帝朱允炆身边的文臣集团。他们在朱棣夺位后遭到亘古未见的迫害屠杀,并被榜列为“奸臣”。

  如果认为朱高炽身边的文臣集团是朱棣扶植起来的新的集团,而与建文朝臣无关的话,显然不符合事实。且不说夏原吉这样的建文要臣曾险些名列“奸党”,便是当初迎附的诸臣,对于自己同僚那触目惊心的惨祸,也实难无动于衷。

  朱棣在对建文遗臣及亲属追治杀戮十余年后,于永乐十一年(1413)“敕法司解建文诸臣禁令”①。但这只是稍有缓和而已,追治“奸党”并未停止。永乐十四年(1416)文渊阁大学士胡广奔母丧自江西还朝,朱棣向他询问地方上的情况,问到“百姓安居”时,胡广说道:“安。但郡县穷治建文时奸党,株及支亲,为民厉。”②朱棣听后,传旨停止追治“奸党”。不过实际上此后依然经常发生与所谓“奸党”相关的株连,没有人敢出来为建文遗臣们讲话。第一个出来为建文遗臣讲话的就是朱高炽。

  “方孝孺辈皆忠臣。”③朱高炽曾不止一次对廷臣这样谈及建文遗臣。史书上看不到当时诸臣的言论,但在这一年十一月,这种宽宥终于以正式诏书下发了。朱高炽在御札中写道:建文中奸臣,其正犯已悉受显戮。家属初发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并习匠及功臣家为奴。今有存者,既经大赦,可宥为民,给还田土。凡前为言事失当谪充军者,亦宥为民。①这虽然是写给礼部尚书吕震的御札,但是作为一个重大历史问题的重新定论,朱高炽不可能不征求近臣之议。到十二月初二,“上闻建文奸臣齐、黄等外亲全调戍边者,有田在乡,悉荒废。令兵部每家存一丁于戍所,余放归为民。”②仁宗之所以能够闻知建文诸臣外亲的情况,显然有人向他谈及。此即史书所称,永乐末诏礼部尚书吕震,尽赦诸臣家属,给还田产,“于是稍稍有敢言建文时事者。”③这里所说的“永乐末”,系指成祖死后,仁宗即位尚未改元洪熙之时,并非成祖晚年。虽然还在口口声声称之为“奸臣”,但个中的变化,人人都已感觉到了。

  登极之初的几个月,就这样在忙碌中匆匆而过,转瞬便是洪熙元年(1425)正月。正月初一,改元的正旦大朝,朱高炽御奉天门受朝,但不举乐,以示孝俭。然后是敕内外群臣修举职业,再后是建弘文阁,命儒臣入直,杨溥掌阁事。朱高炽亲手把印授给杨溥,对他说道:“朕命卿等于左右,非止助益学问,亦欲广知民事。即有建白,封识以进。”④与此同时,加黄淮兼官少保户部尚书,杨士奇兼兵部尚书,金幼孜兼礼部尚书,都再次得以晋官。

  朱高炽按照既定的方针一步步地前进,不久发生了这样两件事。

  兵部尚书李庆因考虑民间养牧官马蕃育,分送军伍后尚余数千匹,于是奏请“令朝觐官领之,太仆苑马,岁课其息。有亏,罚与民同”。杨士奇认为这有悖于求贤养士的原则,所散不及三千,而朝廷负此名于天下,“岂贵贤贱畜之意乎?”李庆对杨士奇的反对感到忿然,不肯采纳。朱高炽起初答应罢止,但此后便无消息。次日上朝,杨士奇又言及此事。朱高炽答曰:“偶忘之。”过了些时候,朱高炽在思善阁召见了杨士奇,对他说道:“内批岂真忘之!朕闻吕震、李庆等皆忿卿,朕念卿孤立,恐为众所伤,不欲因卿言而罢,今有名矣。”说罢,取出一份奏章,是陕西按察使陈智言畜马不便的上疏,让杨士奇以此为题草敕罢止官员养马。①“陛下知臣,臣不孤矣。”杨士奇顿首说道。“继今令有不便,惟密与朕言。李庆、吕震辈不识大体,不足语也。”②朱高炽对杨士奇表示了最大的信赖。

  其实朱高炽这个评语有欠公允。李庆其人“清介有执”为列卿之良者。③吕震虽为人“佞谀倾险”,但“有精力,能强记,才足以济其为人”④。凡有事陈奏,千端万绪,背诵如流。据说有一次他随成祖北征,见沙碛中立有一碑,与诸从臣读过。一年后,成祖与诸臣语及此碑,欲派人往录。吕震称无须遣使,当即笔书全文。事后成祖命人拓来碑文相对,无一字脱误。这样的才干确是难能可贵。

  显而易见,李庆、吕震均属于干吏之列,而不同于那种典型的儒臣。干吏乃治世中必不可缺者,纷杂事务主要依赖于他们。不久发生的弋谦言事之事,更说明李庆亦颇识大体。

  弋谦是永乐朝的御史,因言事忤旨,贬为知县,又被免官归乡。朱高炽即位后,知道他是骨鲠敢谏之士,召授大理少卿。但不久弋谦便又因直言,词语太激召致朱高炽的不快。吕震、吴中、吴廷用、虞谦等人纷纷弹劾弋谦“诬罔”。都御史刘观让众御史合疏纠劾弋谦。一时间形成众臣声讨的局面。大臣中只有李庆和夏原吉一无所言。

  朱高炽召见杨士奇等人询及此事。杨士奇劝道:“谦不谙大体,然心感超擢恩,欲图报耳。主圣则臣直,惟陛下优容之。”

  弋谦因此没有获罪,但朱高炽每见到他,总是词色甚厉。杨士奇看在眼里,找机会进谏道:“陛下诏求直言,谦言不当,触怒。外廷悚惕,以言为戒。今四方朝觐之臣皆集阙下,见谦如此,将谓陛下能容直言。”

  “此固朕不能容,亦吕震辈迎合,以益朕过,自今当置之。”朱高炽像是明白了点。传旨免去弋谦每日朝见,让他专门管理大理寺事。

  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但朱高炽很快便感到言事的人愈来愈少了。他再次召来杨士奇,说道:“朕怒谦矫激过实耳。朝臣遂月余无言。尔语诸臣,白朕心。”

  杨士奇却认为此事不应由自己转达。“臣空言不足信,乞亲降玺书。”①朱高炽于是在榻前写下了一份引过自责的敕书。

  朕以眇躬,处亿兆之上。御天下之大,政务之繁,殆难独理,是以数诏求言,冀匡不逮,此朕之实心也。自即位以来,臣民上章,以数百计,未尝不欣然听纳。言之而当,即与施行,苟有不当,未尝加谴。群臣所共知也。间大理寺少卿弋谦所言,过于矫激,多非实事,朕一时不能概之于心,而群臣有迎合朕意者,交章奏其卖直,请置诸法,朕皆拒而不听。今谦就职,但兑朝欤,抑怀自全之计而退为默默欤?今自冬不雪,春亦少雨。阴阳愆和,必有其咎,岂可言,而为人臣者,惟念保身,何以为忠?朕于谦一时不能含容,未尝不自愧咎,尔文武解(群)臣,亦各思以君子之道自勉,掠其嘉谋猷,凡于国家军民利有未兴,弊有未革,乃政令有未当者,咸直言之,勿以前事为戒而有所讳,庶几君臣相与之议,弋谦朝参如故。①说是自责,其实也是一种自诩,朱高炽力图使自己保持一个仁德圣明皇帝的形象。他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是当之无愧的。也正因为如此,有时过激的否定上言,便会招致他无法遏制的恼怒。中年多病,又使他一改宽谨的性格而时常显得躁怒。他虽以自责求直言,只是在表示君主的大度。可是偏偏会有一两个迂腐的儒臣不识时务,终于导致了第二次直言事件。

  这一年五月,翰林院侍读李时勉再次上疏言事,他以过激的言词批评朱高炽“土木遂兴,重劳民力”,用宦官“折辱郡县,棰楚小民”。“大孝尚未终,正宫尚未册”便选取侍女,惊动远近,“恐乖风化之原”。如今天下并非大安,“飞蝗蔽天,民食寡乏”,不能像太祖高皇帝那样未尝见日而临朝,“或旭日已旦,朝仪方肃”。非勤政之君。并引程子之言,劝朱高炽加深涵养,务正学,求帝王经世之要、古人治乱之由,除逸乐无益之事、佛老异端之说。①疏入,朱高炽勃然大怒,将李时勉召到便殿质问,李时勉却倔强不屈。朱高炽命武士用金瓜扑打,李时勉被打折三根肋骨,曳出后险些丧命。罚他为交阯道御史,每天问一囚犯,上言一事,三天后逮入锦衣卫狱。

  经过这场风波,朱高炽也气得病倒了,他临终前对身边的夏原吉说:“时勉廷辱我。”②说罢忿然不可遏,当天夜里病发而死。短短九个月的帝位就这样结束了。尽管他在位时的一些事情的结果似乎有悖于仁治之道,但后人却给予了他过高评价,所谓“在位一载,用人行政,善不胜书。使天假之年,涵濡休养,德化之盛,岂不与文、景比隆哉”。这虽然只是假设,但却不曾有人提出异议。因为朱高炽确实在推行一套治世的计划,只不过未及展开。而明朝政治脱离君主独裁的轨道,真正形成文官治国制度,这一切到宣宗时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①《明史》卷四《恭闵帝传》。

  ②《明史》卷八《仁宗纪》。

  ③《明史》卷八《仁宗纪》。

  ①《明史》卷八《仁宗纪》。

  ①李贽:《续藏书》卷五《逊国名臣记》。

  ②《明史》卷一四七《胡广传》。

  ③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二八《仁宣致治》。

  ①《明仁宗实录》卷四上,永乐二十二年十一月壬申。

  ②《明仁宗实录》卷五上,永乐二十二年十二月癸卯。

  ③钱士升:《皇明表忠记》卷首。

  ④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二八《仁宣致治》。

  ①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二八《仁宣致治》②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二八《仁宣致治》。

  ③《明史》卷一五○“赞曰”。

  ④《明史》卷一五一《吕震传》。

  ①《明史》卷一六四《弋谦传》。

  ①《明仁宗实录》卷八上,洪熙元年三月辛未。

  ①夏燮:《明通鉴》卷十八,仁宗洪熙元年五月。

  ②《明史》卷一六三《李时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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