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山水奇天下——齐白石笔下的山水意境之二”上月在北京画院美术馆落幕，此次展览是齐白石山水画精品最大规模的集结展出，也可称之为北京画院美术馆开馆以来最炫的一场“视觉盛宴”之一，这一展览刷新了一个又一个纪录：11家单位联合办展，160件/套齐白石山水精品同时展出，策展人走遍大半个中国借展品……
定格这一难得大展的齐白石山水画作品集——《胸中山水奇天下——齐白石山水画精品集》近日已出版发行。“澎湃新闻·艺术评论”特刊发北京画院理论研究部主任吕晓编辑该书的手记。
《胸中山水奇天下——齐白石山水画精品集》书影
展览的起点与终点
北京画院的展览和学术研究一直是一体两面，合作无间的：研究为展览提供学术支持和灵感来源，展品的商借为图书的编辑提供高清的图片来源，展览与研究团队的碰撞与交流使展览策划和图书编辑思路越来越明晰，从某种意义来说，与展览配套的画册编辑是展览的起点也是展览的终点。
去年年底，北京画院领导确定2018年为北京画院的“山水之年”，齐白石山水画这个颇具魅力而又难以开掘的课题便摆在齐白石艺术国际研究中心(下文简称为“齐白石中心”)的研究人员的案头。其实为了这个课题，齐白石中心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准备。早在2013年，就曾赴广西考察对齐白石的山水画产生深刻影响的桂林山水，各种资料的收集整理更是积累了五六年之久。一旦确定要编一本突破北京画院藏品的齐白石山水画精品集，那就要对齐白石存世的山水画作品进行地毯式的搜寻。为此，我们翻遍了国内历年出版的画册，连民国年间的画册、杂志都不放过；国内的查完了，再查国外的，将包括捷克、日本和美国各大博物馆的藏品一网打尽。一边寻找，一边将所有收集到的图片拍照整理，按年代进行排列，慢慢地，齐白石山水画的发展脉络开始清晰起来。一些赝品开始显得跳眼，细细地进行甄别，遇到不确定的作品，便多方请教，确保入选作品的真实性，以保证画册的权威性。
湘潭莲花山一带风光
学术考察，可不是游山玩水
为了探寻齐白石早年生活环境对其山水画创作的影响，今年4月，齐白石中心研究人员远赴湖南进行学术考察。除了到湖南省博物馆商借作品，在湖南省图查阅资料之外，还展开了艰苦的田野考察，力求获得更多鲜活生动的资料。
五龙山大杰寺一带的地形地貌和齐白石的《龙山七子》其实有很大的差异，可见当时齐白石的山水画还受“四王”山水的影响。
艰辛的考察过程
我们翻山越岭，寻找《石门二十四景》《龙山七子图》的实景来源；探访齐白石早年的三个家：星斗塘白石老屋、梅公祠的借山吟馆、茹家冲的寄萍堂，踏着雨后泥泞的山路重走齐白石的上学之路、放牛砍柴的莲花寨与鲤鱼形，造访充满神秘感的周家洞……越是深入，越是发现湘潭的山水村居、晴霞雨雾才是晚年客居京师的齐白石魂牵梦萦之所系。在衡山祝融峰和岳阳洞庭湖，我们体会了齐白石《借山图册》中《祝融峰》《洞庭君山》不同的日出景象，感受到齐白石山水画的大胆剪裁和意匠经营。
编书过程就是寻宝过程
画册编辑过程开始后，首先要对众多作品进行著录、断代，题跋印章的释读，看似枯燥的过程，却让我们有许多新发现。比如中国美术馆的四件山水轴，以前在湖南版的《齐白石全集》及中国美术馆自己的出版物都有出版，但都被分散开来，其中三件还被作为无年款的作品。有一次，我猛然发现这四件作品的尺寸非常接近，极小的误差很可能是测量的标准不同造成的。便试着把它们排列在一起观察，发现上面的题款书风完全一致，再看内容，很可能分别画的四季的山水景象，最终确定这是齐白石1922年为好友凌直支创作的四季山水图轴。
《石门二十四景·石门卧云》(辽宁省博物馆藏)与《蒿岭卧云》(故宫博物院藏)对比
在研究中，我发现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一套创作于1902年的山水四条屏与《石门二十四景》有许多相似之处，经过对比研究，最终确定《石门二十四景》的创作年代并不是齐白石晚年记忆的1910年，很可能是他刚开始远游后的作品。
中国美术馆收藏的《江山千帆》(左)与日本画册上刊载的《横江扬舲》
我还在无意中发现中国美术馆的《江上千帆》原来是齐白石参加第二次中日绘画联合展览的《横江扬舲》，曾经刊载在日本当年的展览图录之中。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齐白石作品虽不多，但多为精品，且很少出版。
《超览楼禊集图》(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此次我们不仅发现了1938年齐白石为还多年前画债而创作的《超览楼禊集图》，还发现了一件仿宋刻丝《山水》轴与其弟子弟子瑞光和尚的一件只留下照片的失传画作几乎完全相似，都是将宋代刻丝略带图案化的表现引入到山水画创作中……这一件件作品的发现，让我们对于齐白石山水画的丰富性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揭秘书名和齐白石山水画发展四个阶段的标题
一件件作品创作年代的确定使齐白石山水画风格分期变得越来越明晰，最终我们将其分为四个阶段，并从他自己的诗歌中需找出五句诗来为画册和四个阶段命名。为了寻找贴切的诗句，我们把齐白石的诗集翻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连齐白石朋友为他的山水画的题诗都不放过，最后终于寻找到五句诗。
“胸中山水甲天下”来自齐白石《题王雪涛画册》，见《白石诗草》(甲子至丙寅)
书名“胸中山水奇天下”一句来自齐白石《题王雪涛画册》一诗。原诗为：
绝后空前释阿长，一生得力隐清湘。
胸中山水甲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
这是齐白石赞石涛山水画独创性的诗句，本为“甲天下”，不知道何时，大家都误抄为“奇天下”， 并一直延用，或许这是冥冥中的天意。一个“奇”字正好点出了齐白石山水画的独特性。20世纪初的山水画坛，还笼罩着四王的摹古画风，极少对自然山水的颖悟与观察，而齐白石却通过“五出五归”，游遍半个中国，将自然山川之美，融铸于胸中，述诸笔端，创作出富有奇趣的山水画作。在一般人眼里，他的山水画笔墨犷悍、粗豪，甚至被指斥为“野狐禅”，齐白石却颇自信，他深信“百年后盖棺，自有公论在人间。”“胸中山水奇天下”与其说是齐白石赞石涛，不如说在赞自己。
《石门二十四景·甘吉藏书图》
“湘上青山好景光”来自齐白石致姚石倩书札
第一阶段命名为“湘上青山好景光·家园”，诗句来自齐白石的《许放淑华》一诗，最早见于他写给学生姚石倩的信：
湘上青山好景光，能言鹦鹉莫思乡。
太平桥外槐花下，亲手开笼欲断肠。
齐白石家乡湘潭地处湘中，位于衡山山脉的小丘陵地带，地貌以平原、岗地、丘陵为主，齐白石早年生活的星斗塘、梅公祠、寄萍堂一带，散落着晓霞山、石门岭、笔架山、莲花山等衡山余脉，虽然缺少险峻的山峰，但山中植被丰茂，时有飞瀑清泉，云雾萦绕。山间的平地阡陌纵横，翠竹掩映民居，屋前多有水塘，山水相间，灵秀清幽，充满画意诗情。难怪齐白石晚年回忆家乡还念念不忘这“湘上青山好景光”。齐白石学习山水画是从临摹《芥子园画传》入手，兼学湖湘名家之作，但这家乡的山水也为他提供了烟云供养，所以早期创作多表现湘潭本地风光。
《借山图·祝融峰》 北京画院藏
《借山图·洞庭君山》 北京画院藏
第二阶段命名为“看山曾作天涯客·远游”，诗句并不来自齐白石的山水画题诗，而是来自一首《木棉花》：
看山曾作天涯客，记得归家二月期。
游遍鼎湖山下路，木棉十里子规啼。
“看山曾作天涯客”来自《白石诗草》（甲子并乙丑）《木棉花》一诗
天涯亭位于广西钦州市人民公园内。传为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知州陶弼始建。因“钦地南临大洋，西接交趾(今越南)，去京师万里，故以天涯名，与合浦之称为海角者一也”。齐白石早年在钦州时常去此地游玩，曾有一印云“天涯亭过客”。“看山曾作天涯客”不仅是齐白石回忆当年远赴钦州旧事，也正好可以代表其“五出五归”的经历。正当我苦寻诗句而不得之时，本次展览的策展人薛良贡献出了此句，真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1902年到1909年的“五出五归”使株守家园的中年齐白石第一次走出湖南，游历了半个中国，增长阅历，见识真山实水。1910年齐白石整理远游画稿而创作的《借山图》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开始确立自己独特的山水画风格。
四季山水图轴 中国美术馆藏
第三阶段名为“卅年删尽雷同法·变法”诗句来自齐白石的《画山水题句》：
山外楼台云外峰，匠心千古此雷同。
卅年删尽雷同法，赢得同侪骂此翁。
为了躲避家乡的兵匪之乱，年近花甲的齐白石被迫定居北京，为了开拓市场和艺术的变革的自我追求，进行“衰年变法”。这一时期，齐白石在远游画稿的基础上，通过“卅年删尽雷同法”的不断探索，山水画创作走向成熟。
《四季山水图屏》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
第四阶段名为“岳雨湘烟梦往还·思乡”。此句并非来自齐白石自己的诗歌，而是其好友黎承福为齐白石的《借山吟馆图》作的一首题跋：
岳雨湘烟梦往还，经年为客去乡关。
好峰是处安诗屋，底事囊金更买山。
……
“岳雨湘烟梦往还”来自齐白石好友黎承福题齐白石《借山吟馆图》
进入20世纪30年代，齐白石的山水画达于化境，这一时期出现了很多山水画的力作，但仍不为市场认可，几近绝笔，但为了知己好友，齐白石仍偶尔会精心创作。从古稀到暮年，身在古都北平的齐白石，将对故乡的思念，付诸笔端，梦中往还的“岳雨湘烟”尽在山水画中。
齐白石山水画价值再认识
《齐白石山水画精品集》收录了两篇学术论文，其一为笔者的《画吾自画——齐白石山水画的创作历程及特点》，具体分析了齐白石山水画发展的四个阶段及各阶段的特色，特别介绍了未能展出的捷克、日本和美国收藏的作品。笔者对《石门二十四景》的创作年代的重新考订，通过实地考察，将实景照片与齐白石作品进行对比来阐述齐白石山水画实景与画境的联系、艺匠经营等都具有重要意义。
图书内页
其二为上海美术学院教授林木先生的《胸中山水奇天下 删去临摹手一双——齐白石山水画独特性辨析》，林先生首先从齐白石最早的一件山水画《龙山七子图》上一方“求真”印章谈起，他认为“求真”使齐白石的绘画呈现出与当时流行风格不一样趋向，这是其山水画独特性的根源。然后他从四个方面具体阐述了齐白石山水画的独特性：一、独特别致的山水画取材，齐白石的山水主要表现西南山水，尤其是桂林山水;二、承传借鉴之独特选择: 齐白石从徐渭、八大、金农这些不以山水著名的画家有限的山水画中找到借鉴的因素。三、在笔墨至上主流时风中对意境的追求，齐白石的山水画不讲究笔墨，大多有题画诗，本身就是意境的表现。四、独树一帜的齐氏山水技法风格，这一方面取决于齐白石强烈的创新思维，另一方面取决于齐白石曾经作为雕花木工独特的知识结构。这两篇论文分别从具体的作品分析和宏观的理论思辨对齐白石山水画的价值进行了再思考，有利于读者深入理解齐白石的山水画。
（作者系北京画院理论部主任，本文原标题为《<胸中山水奇天下——齐白石山水画精品集>编辑手记》，略有删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