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算上少年时代攒的那几本信销票,我的集邮史不止四十年。静夜无声,想起过去痴迷集邮,众里寻它千百度,到后来退出集邮队伍,不再为伊消得人憔悴。1994年开始,我不买新出的邮票,动辄千万上亿套的发行量,纯商业气味的炒作,低劣的设计,还是吾妻说得对:“不就是为了看画吗?什么画不比邮票画得好看?”不是跟集邮一刀两断,而是跟现时的集邮风气一刀两断。所谓缘未了,见到民国所出邮刊邮书,价格能接受的话,尽力去买。有一种说法我喜欢,称这个玩法为“集邮文献收藏”。西方邮界有云:“予我以邮票,不如告我以邮识。”也是这个道理。下面拉杂谈些早期集邮刊物之花絮。
最名贵的邮刊当属《邮乘》,“邮王”周今觉(1879-1949)1925年10月创办。周今觉1923年9月开始集邮,已逾不惑之年,却干劲十足,“遍访市肆,远电海外”,“掷万金无吝色”,终于“压倒中国集邮家”成为“我国邮坛一代宗师。”话说二十年前,琉璃厂邃雅斋书店办了个奇怪的小型书市,大量的民国杂志如《宇宙风》《人间世》《论语》《旅行杂志》一律一块钱一本,据说这批杂志乃成都旧书店库底。吾友胡桂林从中捡到几册《邮乘》,旁边一人称:“我雅好集邮,你把《邮乘》让给我吧。”胡兄成人之美,便随手将《邮乘》让给素不相识者。我闻讯后好一通埋怨他:“你也太好说话了!”胡兄收集清代邮票和民国邮票,邮识渊博,却轻易放弃了《邮乘》。
《邮乘》与晚它一年创刊的《良友》画报,同为享誉世界之中国杂志。各国集邮界交口称赞:“其体裁实堂堂正正之至,开卷见其口绘之精美,先使人眼目一惊。吾愿此同文同种之友邦,在邮界互相提携,以东半球之曙光,探照于西半球。”(日本)“《邮乘》对于华邮有专门高深之研究。重要之论文,皆中西并列,其能利用本能,发挥固有之国粹,更可以表示东方邮学进步之速。”(美国)“吾将介绍于吾读者,以一专门研究远东与中国之邮票杂志者《邮乘》者,此一小本杂志为上海中华邮票会印行。实一谨严之著作,吾人但有赞美而已。”(法国)“周今觉,以本国人不能提倡本国之票而倚赖他国之人为可耻,故创立邮会,刊行邮志,以贯彻彼之爱国宗旨,实可敬服。”(英国)
我一向留意周今觉“邮话”之外的笔记掌故文章,见必收之。周今觉《暂止园脞录》内云:“余自庚午至甲戌,五岁三迁,所至赁庑而居,每得数弓之地,辄布置小园,取楞严暂止便去之义,名暂止园,海藏翁为作篆泐石。”(1947年11月第三期《天文台》)周今觉的才华错进错出,一不留神,给集邮界树了个榜样。
曾经买过零本《近代邮刊》,某日吾友赵国忠告知“孔夫子旧书网”有《近代邮刊》创刊号上拍,标的一百元,遂托他拍得。《近代邮刊》由集邮家钟笑炉(1903-1976)创办,1946年1月创刊,我所得者为再版本。钟笑炉的名字很特别,所以容易记。时人谓:“沪上集邮界名字最奇者。为钟君笑炉。以‘炉’字入名。未之前见。询之钟君命名之义。亦笑而不答。最近始恍然。……”钟笑炉三十六岁方涉足邮坛,原先经营袜厂,“手足”无法兼顾,遂委托他人代理经营。2003年6月9日是钟笑炉百年诞辰,邮史研究者邵林先生在《新民晚报》以“钟情一生,笑对艰辛,炉火纯青”为题,撰文怀念这位集邮界前辈。文章很有趣,特转录一段:
50年前,我国的集邮人数不多,但几乎无人不知钟笑炉的大名。钟笑炉原是一位日用百货店的店主,在抗日战争期间开始集邮。那时邮资调整频繁,又因战时环境的迫使,当时的邮政总局常令各地将原存邮票按统一的格式自行加盖改值售用,于是各地的加盖邮票五花八门,纷纷流向上海,有的奇货可居,甚至假票迭出。钟笑炉不厌其烦地向各地邮局函购邮票,与各地邮友通信讨论,分辨这些邮票的异同,更有大量邮友向他征询这类邮票的细节,求他交换这类邮票。从此,他深入钻研每次新发行的邮票,废寝忘食,经常工作到凌晨两三点钟。为了报道新邮发行信息,集中答复邮友的问题,他就办起了《近代邮刊》,成为职业邮商和集邮出版商。
一段邮票史,不啻一段社会经济史。
旧藏一册《邮艺月刊》创刊号,1947年香港亚洲邮艺社出版,徐昌成主编,中英文对照。内容为:《邮艺月刊引言》(内称:本社已集有各国邮票数万枚,我国邮票自始迄今均全部保存,并藏有中外邮政丛书全集)、《古代邮政述略》《中国邮票史纲》《集邮之旨趣》《中国首次发行之邮票图说》《辟雍圜桥门票图说》《新生活运动邮票图说》。徐昌成曾任邮政总局副局长,著有《中华邮政之四十年来》及《中华邮票光荣史》。本志插图由画家关惠农负责,关乃香港名水彩画大家,亦是月份牌画家,功力极深厚,美国华盛顿等多处陈列所内之水彩画多出自他的手笔。
《集邮之旨趣》一文应特加细读。文章开头“人惟太上可以忘情,否则必有所寄,因而有所好矣”,和张岱所云“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是大致一样的意思。文章把集邮家分为三类:
第一类集邮家多数以集邮为营业,惟利是观,对于邮票中图式之意义多不大了了,辄重视邮票上偶然之缺点边齿之多少邮局盖戳之斜正颜色之浓淡……于是趋奇务异者咸坠其术中,此种人虽占集邮家之最多数,然非集邮之真义,直等于玩物丧志,识者无取焉。至邮票之可贵者在该票发售时距今甚远,而当时沽出之数亦甚少,且含有历史性之意义,同时印刷精美收藏妥善全幅完整毫无遗憾者始真有价值。第二类集邮家则爱好欣赏邮票之图画,但求人云亦云,对图中意义实属茫然,尤观图画,若不明其意,则必感索然,如鉴赏竹林七贤之画,只见绘有七人或老或少或立或坐及修竹成林而已,不知其所以然也,又如鉴赏东坡游赤壁之画,只见绘有山有水有船有酒肴有僧俗及二三人对饮面已,亦不知其所以然也,若能明此二画之故事,则观画时兴趣当更为浓厚。又如图中有鲤鱼者只知其为鲤鱼而已,又何能知鲤鱼与邮递有何关系,及鲤鱼藏书之故事乎,若有人为之详加解释,岂非大快事哉。第三类集邮家则探讨所绘之图,而悟其绘图之旨。如绘有名人像之票,则考察其人之学识与功绩对于国家之贡献,即想见其平生而足资纪念也,如绘有风景图之票则欣赏该地之秀丽繁华对于国家之形势,又想见其重要而足资宣扬也。吾人应由各种不同式样之邮票,以观一国进化之轨迹朝代之变迁,政治之隆污人才之盛衰每时代之主要执政人物新政策之推行当时之风尚文物衣冠礼制大典艺术暨名山胜景及伟大建筑等,处处加以注意,是则观微知著,可察其国家之文化水准矣。
如今集邮票之法与投资股票之法,如出一辙,难兄难弟,离真旨趣远甚,良可叹也。
集邮从源头上来说,是不分贫富皆可同桌的游戏,但若欲往深了玩,恐怕只有富豪才玩得起。没有实业作后盾,周今觉办不了《邮乘》,钟笑炉办不了《近代邮刊》,陈志川(1916-1977)也办不了《国粹邮刊》(1942年3月创刊)。集邮专家无一不是任性专家,陈志川的任性尤其特别,邮坛哄传实例有二。一,陈志川坚持不在刊物上登广告,出版这份不靠广告费滋养的邮刊,“仅制版费一项,已超过全部售价之数倍”,“另聘男女书记二三人助其力”。二,为维持《国粹邮刊》,陈志川卖掉了自用小汽车。
《国粹邮刊》第二、第三卷
文坛第一富豪邵洵美的集邮初史与周今觉相仿,都是受儿子的影响,好笑么。邵洵美邮学著述颇丰,《国粹邮刊》载有多篇,邵洵美女儿邵绡红女士曾在信中告诉我具体哪一期有哪一篇。寒舍所藏《国粹邮刊》为合订本,装订别致,如将系绳解开,则十二期可摊平展读。有钱有闲才玩得起集邮,集邮家主办的邮刊皆印制精良,不然那么小抠抠的邮票如何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