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暑假,钱理群、黄子平和陈平原继“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后又再度合作,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约,分专题编写一套散文集。三人闷在钱理群当时仅10平方米的筒子楼单身宿舍里读书。先拟定体例,划分专题,再分头选文;读到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文章,当即“奇文共欣赏”;不过也淘汰了大批徒有虚名的“名作”。到9月开学以后三人又泡图书馆,又翻旧期刊,直到1989年春天初步编好。
陈平原介绍,“这套小书最表面的特征是选文广泛和突出文化意味,而其根本则是我们对散文的独特理解。从章太炎、梁启超一直选到汪曾祺、贾平凹,这自然是与我们提出的20世纪中国文学概念密切相关。之所以选人部分清末民初半文半白甚至纯粹文言的文章,目的是借此凸现20世纪中国散文与传统散文的联系。”
自从1990年,《漫说文化丛书》陆续出版发行,成为后来分专题编写散文集的滥觞。2017年,北京领读文化再版了这套书,并邀请专业播音人士朗读全部文章,并转换为二维码,随书付印。这套书选入的四百余篇散文杂文小品文皆二十世纪名家精品,分作十册,题为《男男女女》《父父子子》《读书读书》《闲情乐事》《世故人情》《乡风市声》《说东道西》《生生死死》《佛佛道道》《神神鬼鬼》。
最近,出版社也举办了发布会,该丛书三位编者、著名学者钱理群、黄子平和陈平原与会分享了自己多年前编选这套书的心得。
漫说文化的“闲话风”
“漫说文化丛书”这个名字是大家斟酌很久的成果。《男男女女》《父父子子》这些看似随意的书名都与钱理群当年写的《周作人传》有点关系,“里面有周作人的影子,乡风市声鬼神、故乡的野菜乌篷船等绍兴风俗都在其中显现。这种闲话风的散文是五四退潮之后散文家们1935年编新文学时总结出来的。闲话风跟五四的战斗激情是不一样的,是争取了一个在文化层面谈各种事情的机会,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从呐喊到流言。这种闲话风的散文,跟法国人布朗肖的无限交谈在结构上是暗合的。”黄子平说。
钱理群谈到,自己经常想起鲁迅在五四之后说的那段话:“《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历了一回同一战阵中伙伴还会有这么变化”,只有我“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我现在的处境和心情,也是这样,从八十年代到现在,当年的很多人都分手了,各走各的路,能够仍然心心相印的是很少很少的。我们今天谈“漫说文化”其实是有象征性的,它反映了一种精神、一种心态、一种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这正是这个时代所匮缺的。所以我一再说我们今天能够公开的倾心相谈非常难得,搞不好这是最后一次。
大家也谈到现在学术界的一个现象是:学术界的中坚力量已经从我们当初漫谈诗书的状态下撤离了。“今天大家很少像我们当初那样愿意面对公众、面对读者、面对一般读书人来写书、撰书、编书。最近十几年,整个中国学界的眼光及趣味,被各种各样的计划、课题、基金所垄断。作为写书人,我们离开了市场,也离开了读者,这不是好事情。在这一点上,我怀念八十年代那个没有基金支持,直面读者需求,为读者而写书、编书,那个状态更值得欣赏。”陈平原说。
让“文”重新得到认可
钱理群谈到,鲁迅当年为杂文争地位的时候说:“如果文学殿堂那么威严,非要符合文学概论不可,我就不当作家,我就不进去了。”原因是传统中国“文”是核心文类,是文以载道的“文”,到了晚清以后,特别新文化运动以后,我们接受西方的文学及文类概念,发生一个大的变化,“文”从中心退到边缘,变得很不重要了。
当年朱自清《背影》出版的时候,他在序里面说:“很抱歉,我不会写诗,不会写戏剧,不会写小说,我只能写写文章,而这些文章当然属于杂文学,不是纯文学。”这一百年中,文还一直在挣扎,钱理群认为,漫说文化这套书某种意义上“是基于我们这个概念,觉得文必须重新提倡,而且文有可能重新回到文坛的某个重要的位置。如果看一下1922年胡适写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第一章文,第二章小说,第三章诗歌,第四章戏剧,到1929年以后朱自清写《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文章排在最后。今天讲近现代或当代文学,文也都不太重要。当初我们有一个想让文重新得到认可,重新回到文坛的关键位置,而且回到我们的日常生活的设想。”钱理群说。
钱理群谈到漫说文化丛书分专题编散文,某种意义上是对文学史的质疑。“文学教育以文集、选本还是以文学史为中心,是一个大的问题。我力图纠正1904年引进文学史以后,整个中文系以及所有的文学教育以文学史作为中心的这个教学框架。我说这种教育方式,培养出一大批没有品味,但记得一大堆名词和人名的学生们,离开这个文学史,已经没办法再自己阅读和欣赏了。我希望回到文章、直面文本、独自阅读的状态,而文学史只是作为一个帮助你了解的背景而已。”钱理群说。
陈平原谈到,这套书以85年为界,体现了80年代后期的文化趣味。“80年代前后期文学努力的方向不一样,前期努力从以政治为中心转向纯文学,而85年以后,我们逐渐认识到纯文学这个概念的局限性,逐渐转向文化、历史和民俗,这套书是那个转折以后出来的东西。”
文学需要读出来
钱理群认为,文学教学中,要注意文字和声音的结合。“文学很大的魅力是来自文字背后的色彩,画面,和声音。我在1947年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从哥哥的书里突然看到一篇叫鲁迅的人写的《腊叶》:腊叶里面那种红的、绿的很绚烂的色彩当中突然有一个黑色的斑点,明眸似的看着你。当时还不知道鲁迅是什么人,但读他的文章直接感觉,一个是奇,一个是怪,而且读了以后很震撼,其实我无意中抓住了鲁迅文学的本质。以后我不管读多少鲁迅,我始终觉得色彩斑斓中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在盯着我,这样影响我一生对鲁迅的理解、感悟。”
鲁迅说:“当我沉默的时候,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每个人都有这个经验:人内心最深处的东西是没办法用言语表达的,一说出来就变形了。“但鲁迅偏要挑战这一点,他要努力把不能言说的人类内心的东西表达出来。他尝试着借鉴现代绘画和现代音乐,先把无言的词语转换为人的躯体的颤动,再转换为天空的颤动,“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呈现出一个有声有色的壮阔的世界。
“声音的政治和听觉文化的研究,现在在学术界是非常热门的话题,在麦克风、电唱机、电视、电台这些发明出来以后,现代社会怎么样用听觉来营造意识形态等等。有一本书叫做《声的资本主义》,日本学者写的,所以声音跟文的分离和结合都是在现代进程里面很值得研究的课题。”黄子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