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桑:肖邦的短处是不能控制自己的长处

【编者按】

乔治·桑(1804-1876),本名吕茜·奥洛尔·杜潘,法国19世纪著名女作家,一生创作了包括长中短篇小说、剧本、文艺批评等体裁在内的一百多卷文学作品和大量书简政论作品。除了不凡的文学创作,她还是法国文坛活跃的交际人物,与缪塞、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屠格涅夫、肖邦等均有交往。《我的生活故事》是乔治·桑花费八年时间(1847—1855)创作的一部自传性文学作品,主要写她家族的故事以及她自己从1804年到1847年的前半生经历。在这本自传的最末,她写下了她与肖邦的故事与对肖邦音乐和人格的剖析。


肖邦出生地博物馆内挂着的肖像。视觉中国 资料

在我与已故伟人的对话里,在我期待进入那个更加美好的,我们应该在比尘世更明媚更圣洁的阳光里相互认出来的世界的时候,我相当平静地邂逅了另一个灵魂。

我说的是弗雷德里克·肖邦。在七月王朝治下,我退隐到诺昂居住。在那里的后八年,他是我的房客。

自1838年儿子莫里斯最终交给我监护后,我就决心给他找一个比较暖和的地方过冬。从头年残酷的风湿病中康复以后,我希望能够这样来保护他。我希望同时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给他和他妹妹上点课。我也可以适量地写点东西。只要不会客访友,就可以省出很多时间,也就不必熬那么多夜了。

我每天都见到肖邦先生,我喜爱他的才华与性格。当我做动身计划与准备的时候,肖邦先生好几次对我说,他要是处在莫里斯的位置,疾病很快就会自愈的。我相信他,但我弄错了。在旅途我没有让他处在莫里斯的位置,而是让他坐在莫里斯旁边。好久以来肖邦的朋友们就催促他去欧洲南部疗养一段时间。大家以为他患的是肺结核。戈贝尔给他做了体检,向我发誓说他患的不是肺结核。“您要是给他新鲜空气,带他散散步,让他多休息,的确会救他一命的。”戈贝尔对我说。其他人很清楚,如果没有一个被他爱慕,又对他忠诚的女人拖他去南方,肖邦是下不了决心离开上流社会,告别巴黎生活的,就使劲劝我不要拒绝他如此适宜又很出人意料地表达的意愿。

其实我不该向他们的希望和我自己的关心让步。一个女人,独自带两个孩子去外地就够麻烦了,而且一个孩子有病,另一个因为身体健康、精力充沛,而好动爱闹。再说健康的孩子内心还没有感受过痛苦,也就不会担负起照顾病人的责任。

但是肖邦正处在一个让大家放心的健康时期。除了并未过于看走眼的格尔齐玛拉,我们都对他的身体有信心。不过我还是请肖邦问问自己在精神上撑不撑得住,因为多年来他一想到要离开巴黎,离开医生和朋友熟人,甚至离开他的公寓和钢琴就感到恐惧。这是个一丝不苟地严守习惯的人,生活中的任何改变,哪怕再小,也是他的一个可怕事件。

我带着孩子动身了,对肖邦说去佩尔皮央住几日,但是我没在那里见到他。由于他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来,我就去了西班牙。我相信一些认为熟悉当地气候与资源的人的推荐,选了玛约克。其实那些人根本不了解西班牙。

我们兜了一大圈,为旅行而旅行。我们在里昂看望了朋友,杰出的艺术家蒙戈菲埃太太、泰奥多尔·德·赛纳等人,又顺着罗讷河往下到阿维尼庸,从那里直奔沃克吕兹。那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之一,既值得意大利大诗人彼得拉克喜爱,也配得上他那些不朽的诗句。从沃克吕兹穿过南部,参观了嘎尔的桥,我们在尼姆停留几日,一则探望我们的朋友亲爱的家庭教师布库阿兰,二来结识德·奥里勃太太,一个我应该保持友谊的漂亮女人。然后,我们抵达佩尔皮央,第二天就见到肖邦到达该地。他经受住了一路的颠簸。接下来乘船去巴塞罗那,从那里再乘船直达帕尔玛,不致过于劳顿。时间从容,大海平静,我们感觉气温渐渐升高。莫里斯几乎和我一样不晕船。索朗日稍觉不适,但是见到朝阳下被芦荟和棕榈树切割成锯齿状的陡峭岛岸,她乐得在甲板上奔跑起来,气色就和早晨一样清新鲜朗。

关于玛约克,我这里没什么可说,因为我已为那次旅行写了一大本书。我在书里讲述了与我陪伴的病人有关的不安。天一转凉,老天就突然下起倾盆大雨,宣告寒冬到来。肖邦也突然表现出肺部疾病的各种症状。要是莫里斯治不好风湿症,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们没有任何可以信赖的医生,就是最简单的药物也几乎弄不到。连糖也只有劣质的、把人吃坏的货色。

谢天谢地,莫里斯和妹妹从早到晚面对风雨,居然完全康复了。索朗日和我都没料到会遇到大雨,道路被水淹没。我们在一座废弃不用部分坍塌的查特勒修道院里找到了清洁卫生的安身处。这是最最别致的住所之一。我上午给两个孩子上课。白天余下的时间,他们奔跑嬉戏,我则写作。晚上,就着月光,我们一起在内院回廊奔跑,或在修道士的单人小房间里读书。尽管我们所在的是一个蛮荒地区,居民喜欢偷东摸西,但在这个浪漫的僻静处所,我们本可以过得惬意快活,可惜我们旅伴的痛苦模样,以及有些日子对他生命的担忧,夺走了我所有的旅行快乐和好处。

可怜的大音乐家是个可恨的病人。我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虽然还不算太不幸。肖邦的精神完全垮了。他虽然以相当充足的勇气忍受着病痛,却无法克服他的想象力的惶恐不安。在他看来,修道院的回廊里鬼影憧憧,充满恐怖。甚至在身体强健时他也这样认为,只是并不说出来,要我猜出他的心思。晚上十点,当我带着孩子在废墟探险回来,发现他坐在钢琴前,面色苍白,头发竖立,两眼射出惊恐的目光,要过好一阵才认出我们。

接下来他强颜作笑,给我们弹奏了刚刚创作的很精彩的曲子。更准确地说,这是刚才在那孤独、凄冷、恐惧的时刻,不知不觉地占据他头脑的一些撕心裂肺的可怕念头。

就是在那里肖邦创作了那些短小乐曲中最精彩的篇什。他谦虚地给它们取名为前奏曲。那是些杰作。其中好些表现了看到已故僧侣鬼影、听到周围哀歌的想法,另一些则是温柔伤感的。它们是在晴天白日,身体健康,在窗下听到孩子们的欢笑,听到远处吉他的弦声,听到湿漉漉的树叶下鸟儿的啁啾,看到粉红的玫瑰花在雪地上绽放的时刻出现在他脑子里的。


肖邦使用过的钢琴。视觉中国 资料

还有一些调子沉闷忧伤,一方面悦你耳,一方面则伤你心。这是在一个凄冷雨夜冒出的乐思,在肖邦心里投下的可怕的沮丧。那天他身体状况不错,我和莫里斯就把他留在家里,去帕尔玛给我们的临时住所置办一些必要物品。下雨了,湍急的水流四处漫溢。我们冒着前所未闻的危险,打着赤脚,被出租马车抛弃,涉着洪水往家走,十几公里路,走了六个钟头,到家已是三更半夜。怕我们的病人不安,我们加快步子拼命赶路。的确,肖邦很是担心,但那分情绪好像凝成了某种平静的绝望,他一边哭,一边弹奏着他奇妙的前奏曲。看到我们进门,他站起来大叫一声,然后以失常的神气,怪异的声调对我们说:“啊!我刚才清楚地知悉你们死了!”

当肖邦醒过神来,看到我们的模样,想到我们遇到的危险,他感到难过。不过后来他向我承认,在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他在一个梦幻中看到了那一切,但是,由于无法分清那是梦幻还是现实,他就弹钢琴,让自己镇定下来,弹着弹着,好像睡着了,于是以为自己也死了。他看见自己掉进一片湖水里,冰凉沉重的水珠有节奏地滴落在胸脯上。这时我让他听雨声,雨水的确有节奏地落在屋顶上。但他否认刚才听到了雨滴声。他甚至对我用悦耳的象声词来表示雨声生气。他竭力反对这种幼稚的声音模仿。他是有道理的。他的天才充满了大自然的神秘和声,这种和声由一些华美的等同物,而不是由一些对外部声音奴颜婢膝的重复体现在他的乐思里。那天晚上他创作的曲子充满了雨滴:它们打在修道院的屋瓦上噼啪作响,但是在他的想象和乐曲里,它们被表现为老天的眼泪,砸在他心上。

肖邦的天才是曾经存在过的最深刻最饱满的感觉与感情。他让单独一件乐器来说无限的语言。他经常用一个儿童都可以演奏的十行乐句,概括一些意境高远的诗,一些力量无与伦比的戏剧。他从不需要重大的物质手段来写出自己的天才之语。他既不需要萨克管和大号来使灵魂充满恐惧,也不需要教堂的管风琴和人声来使灵魂充满信义与热情。从前他不为群众所了解,今日他仍然不为群众所认识。在艺术鉴赏与智慧方面必须来个长足进步,才能使他的乐曲变成大众化作品。

有朝一日,人们会演奏肖邦的音乐,对他的钢琴总谱不做丝毫改动;有朝一日,全世界都会知道这个与那些大师同样伟大、同样全面、同样博识的天才。他被看作那些大师的同类,却保留了比塞巴斯蒂安·巴赫更精妙,比贝多芬更有力量,比韦伯更动人的个性。他综合了这三位大师的长处,但他仍是他自己,也就是说,在趣味上更细腻,在风格上更崇高,表现痛苦时更有撕心裂肺的力量。只有莫扎特比他略胜一筹,因为莫扎特身体更加健康,生活也就更为全面丰富。

肖邦感觉到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他的短处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长处,使之过了头。他不能像莫扎特那样用一种均匀单一的调子来创作一个杰作(话说回来,也只有莫扎特有这种本事)。他的音乐充满了色调变化和意外。有很少的几次,它显得奇怪、神秘、动荡不宁。尽管肖邦担心得不到人们的理解,但他过分的感情还是在不知不觉地把他带到一些只有他熟悉的地区。对他来说我也许是个不称职的评判员(因为他问过我的看法,就像莫里哀问女仆的意见),因为我太了解他,以至于能够与他机体的每一根纤维同化。八年之中,我每一天都在洞悉他的灵感或音乐思考的秘密,他的钢琴向我揭示了他思想的驱动、困惑、取得的胜利或者遭受的折磨。我了解他就像他了解自己,一个与他的关系没有我这么近的评判员有可能迫使他创作出更容易为大众所理解的乐曲。

肖邦有时有些年轻时形成的让人愉快的思想。他写过一些波罗乃兹舞曲和浪漫曲,但没有发表。它们都舒缓迷人,或者很温和。后来创作的几支曲子也还清澈透明,折射出太阳的光辉。但是他这种平和的醉人的静思是多么稀少,又是多么短暂!对他来说,云雀在天空的鸣唱,天鹅在静水的浮游,就像平静之中美的闪光。玛约克峭壁上老鹰饥饿的怨叫,北风凌厉的呼啸,覆雪的紫杉那一派肃杀的景象更让他长久地惆怅悲凉,胜过橙树的芳香,葡萄藤的优雅,和耕者摩尔人的叙事抒情山歌给他带来的愉悦。

肖邦在万事万物上都这样表现他的性格。感受情爱的温柔、命运的微笑只是一时片刻的事,被某个漠不关心的人的笨拙,或者被现实生活微不足道的障碍败坏心情却要持续几日,甚至几个星期。说来也怪,一种真正的病痛却只给他造成一点轻微的伤害。他似乎没有勇气首先理解继而感受这种病痛。因此他深层的焦虑不安并非与不安的起因毫无关系。至于他可悲的健康,他英勇地接受了其现实的危险,却又为微不足道的恶化而痛苦不堪。这就是神经系统过分发育的人的故事和命运。

《我的生活故事》,[法]乔治·桑著,管筱明译,花城出版社201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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