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日本著名历史学家西嶋定生教授曾提出“东亚世界”的概念,认为汉字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当代中国人去日本旅游,看到站牌、店铺上的汉字,总有几分亲切感,不过也会产生疑问:那些汉字真的是我们熟悉的汉字吗?最近,旅日学者姜建强先生的《汉字力》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以轻松幽默的笔触谈了很多汉字在日语中的用法和意趣。藉此机会,澎湃新闻请姜先生更进一步讲述汉字在日本社会和文化中的地位和内涵。
姜建强
澎湃新闻:日语作为一种混合语言,平假名、片假名,还有汉字,在日本历史上是如何形成的?它们分别承担了怎样的任务?这种承担在历史上是否有所变化?
姜建强:日本的言语系统是个非常独特的孤立语系。汉字、平假名、片假名和罗马字相混合的文体,在其他文明国家是难以找寻的。在日语全体要素当中,最为核心的要素是汉字。可以说没有汉字就没有现在的日语。日本人是在与汉字相遇之后诞生假名的。然后是文体的变迁,才得以成立日语这个语系。想来也是不可思议。
从历史上看,奈良时代已有汉字输入。汉字的输入使得日本人手中有了文字。在这之前,日本人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一字一字日语发音用汉字充当的万叶假名,是不久进入平安时代诞生平假名、片假名的源流。万叶假名的一个基本要素就是丢弃汉字的本身意义,只取读音。可以说汉字是日本的最古文字。日本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神代文字”。
值得注目的是平安时代。这个时代对日语的演变发展贡献非常大。当时的日本人为了阅读汉文而发明了训读。而在汉字边上注上小小的发音记号,就成了日后的片假名。用片假名书写训读,带来的一个巨大发明就是出现了汉字与片假名的混合文。而在另一方面,万叶假名又诞生出另一种省略形的平假名。平假名和片假名,由于用于支撑文字的思想是不同的,所以它们的文字表记也不一样。片假名采用了汉字的一部分,平假名则是在整体上崩溃了汉字。在平安时代,平假名一般是女性使用。当时女性读汉文、写汉文就有不逊之意和臭美之意。但男性与女性通信的时候,也用平假名。为了能使平假名成为日常会话用语,生出了物语、日记、随笔等书写形式。但是孤立的平假名为阅读带来困难,取汉字之意也有难度,所以最终没能成为日语的语言形态。而汉字片假名混合文效率最高,遂成了具有代表性的书写体。
到了镰仓室町时代,日语的构造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就是“系结”的消失,与武士时代不相符的娇柔口语的消失,替而代之的是用格助词展示其逻辑关联和文词构造。从情绪文到逻辑文,是这个时代的最大变化。
江户时代诞生了近代语。从语言历史看,江户时代已经形成了现在以东京为中心的语言。“キサマ/オメ”的用语表明最初的敬语出现。“だ/である”的文体也是这个时代才有的。到明治时代,开始尝试和推广口语统一和言文一致的问题。1913年的“口语法”规定,口语要以在东京受过教育的人,也就是“山手语言”为标准。但书写语言的保守性以及其中的精英思考,使得与口语渐行渐远。总之,汉字是日语的始祖,但也是日后日语表记体系复杂化的原因。
澎湃新闻:作为混合语言的日语,跟日本的社会结构有着怎样的关系?对日本的社会、文化乃至心理构造有怎样的影响?
姜建强:作为混合语言的日语,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委婉与含蓄,注重谦敬,男女有别。日本等级观念浓厚,面对什么人,需要怎样说话,都有一套潜在的规制。长辈与晚辈,上司与下属,同辈之间怎样对话,也有一套规制。这在《汉字力》一书中有所论述,读者可参照。
在日本,男性用语霸道些,女性用语柔弱些。这是长期以来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结构所造成的。如男女第一人称共有代词除“私/わたくし”之外,男性还可以用“僕/俺/わし/自分”等,其中“わし”则用于倚老卖老的老男人。女人还可以用“あたし/あたくし/あたい/わて”等。其中“あたい”是“わたし”变化后的女性专用语,给人粗俗下品的感觉。终助词也有鲜明的不同表现。女性的那种“かしら/わよ”对应男性的“ぞ/だよ”,显然是前者要比后者来得委婉和柔和,容易博得听话人的好感。在日本,女性多用接头词“お”,而“お”一般与和语相接,这与极端温柔心理意识有关。男性多用接头词“ご”,而“ご”一般与汉文语词相接。还有汉语语词与和系语词之间生出的不同语感。如“規則”与“きまり”,前者生硬,后者柔和。
从社会心理的生成来看,日本长期以来一直并存着两个社会。一个是男权社会,一个是母系社会。权力与权威在男性方面。但男人不愿离开也离不开母恋的那种“撒娇”心理,构造成日本特有的母系社会。日本的天照大神就是太阳神,但太阳神是女性——这是日本人的专门设定。卑弥呼是日本的第一位女王。日本古代社会有多位女天皇。从这个母系社会中再生出日本特有的“女中语”“女房词”以及“游里语”,这些用语又生出了日本特有的美少女文化。这些语言经过长期的积淀,最后形成了男女有别的语系表述。如就肚子而言,日本男人说“はら”,日本女人说“おなか”;就好吃而言,日本男人说“うまい”,日本女人说“美味しい”。这种表述的语系差异,实际上就是深层的社会文化心理在语言上的表现。比如耻感文化生出日语的恭卑谦和;恩惠文化生出日语第二人称代词的省略;集团文化生出日语的敬语(敬语又分为尊敬语、谦让语和郑重语);暧昧文化生出日语的模糊表达(如“とか”用法的无所不在)。著名语言学家金田一春彦说,知恩的精神规定了日本人的行为,它置于日语之上。表明的就是这个意思。
澎湃新闻:汉字在近代日本的命运是比较曲折的,能否略微展开说一说?这背后反映了怎样的社会思潮?
姜建强:我认为这之间的曲折主要表现在日本人对“文化偏执”的一种过分的警惕。日本人一方面认可汉字有灵性,是远古时代在今天的复活;但一方面又因把自己的身分系于中国,内心总有一种消沉与抵抗。明治政府第一任文部大臣森有礼就曾构想用英语取代日语中的汉字。他曾担忧地说,贫弱的日语输给英语是其命运。在蒸气和电气时代,日语无法学习西洋的科学。他的孙子、哲学家森有正那个时候正在巴黎的东洋语学院教日语。他在自己编写的教科书里说:像日语这样非论理的语言,在其他语言里是没有的。福泽谕吉在《文字之教》中也主张对汉字先加以限制,然后逐步废除。创造了“哲学”、“理性”等词语的西周,在感情上也倾向以洋字写国语。被捧为“小说之神”的志贺直哉则干脆宣布废除日语,改用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法语。而当时作为政治家的原敬也在《大阪每日新闻》上发表减少汉字论的论文。江户川乱步也主张废除汉字,他的杰作《罗马字独习 梦的杀人》(1959年),就是用平假名和罗马字写成的。他在前言里写道:我是罗马字书写的赞成者。语言不统一,世界就不能统一。
1945年战败后的日本,又一次面临失去汉字的危机。战争中的美国人认为日本人之所以会有“全员玉碎”的军国思想,一个原因就是无法收到正确的信息。因为在当时的报纸中都是难懂的汉字,一般民众不可能读懂。为此美国人认为,要在日本实行民主主义,就必须信息明确化。而信息明确化的一个要求就是不能再使用汉字了。于是汉字废止论再次抬头。而现在的日本年轻人,更是想尽办法在文体中去汉字增加片假名。但问题是,已经构筑了观念上的心与魂,其躯体又能动作些什么?因为语言是社会的产物。离开文化视点考虑语言就无法看到真正的语言。
澎湃新闻:汉字使用至今,日本人能感受到生活中的汉字便利吗?
姜建强:从言语发生学来看,西文字母是表音文字,汉字是表意文字。而一旦表意就有百闻不如一见的功效。路牌是否使用汉字?在日本曾有争论。争论无果之后就启动试验。路牌分别写上罗马字拼音、平假名和汉字。结果发现,罗马字拼音的解读速度为1.5秒,平假名为0.7秒,汉字为0.06秒。一眼能迅速唤起词义,是汉字的最大功效。就传达资讯来说,没有任何文字能有如此杰出的功能。在现代日语中,和语约33%,汉语约49%,外来语约18%。可见汉字的分量。
上世纪80年代的影星夏目雅子曾对作家伊集院静一见倾心,理由很简单,只因为他能流畅地写出“蔷薇”两个汉字。前首相麻生太郎连连读错汉字发音后,一本名为《看似会读实则不会读的易错汉字》的实用书,在几个月里居然高居日本畅销书榜首。为了能在瞬间抓住读者,近年以两个汉字冠名的小说风靡日本,如吉田修一的《恶人》,凑佳苗的《告白》,销量均达210万册以上。以写警察小说著称的人气作家今野敏,几乎半数作品都是二字书名,如近年来热销的《烈日》、《禁断》等。他说两个汉字不仅简洁明了,而且具有创造新词的魅力。“挨拶/あいさつ”这两个汉字,也为汉字是否便利带来话题。
澎湃新闻:以您阅读的经验,日本有哪些值得关注的汉字论,以及日语汉语比较研究?
姜建强:最近十多年,日本出版了很多汉字论的书。比如阿辻哲次的《战后日本汉字史》,金文京的《汉字与东亚》,佐佐木睦的《汉字的魔力》,笹原宏之的《日本的汉字》,白川静的《汉字百话》,加纳喜光的《汉字的常识与非常识》等。这之间值得我们关注的,我认为有这么几本。一本是日本思想史大家子安宣邦在2003年出版的《汉字论》。他在书中设问:何谓日语?在他看来日语就是带有他者性的汉字。如果没有这个“他者”,日语能成立吗?显然不能。所以汉字对日语来说是“不可避的他者”。如果将来自于外部性的汉字仅仅视为异质的他者,只能生出被闭锁后的自己。而这个自己,是无法自立的。这里的可圈点之处在于子安宣邦从汉文训读的意识形态出发,认定既然汉字是一个巨大的“不可避的他者”,那么东亚历史上的中国与其说是一个现代意义下的国家,倒不如说是一个超国家的政治、社会和文化的共同体。
还有一本书就是中国语学研究家高岛俊男的《汉字与日本人》。这本书的看点在于高岛揭破了这么一层关系:汉字是日语中令人棘手的“重荷/负担”,但如果摘掉这个“重荷/负担”,日语就会变得幼稚,甚至会死去。还有一本书是在新潮出版社从事校对工作,通过汉字检定1级的小駒胜美写的《汉字是日语》。从书名就可以看出作者鲜明的观点。我们不明白的是,从中国来的汉字怎么变成日语了?是文化沙文吗?不是的。作者认定现在使用的汉字是用日式方法改良过的日本“独自”之物。
而日本语言学家田中克彦在2011年出版《汉字是在吞灭日语》。他提出的观点非常鲜明:汉字不是语言,而是文字是符号。日本人不明事理地高叫训读是日本人发明的,这是为汉字喝彩。如今东亚圈,越南与韩国已经舍弃汉字,中国这个本家也在简化汉字,日本要在21世纪全球化时代胜出,就必须逃脱汉字地狱,从汉字中解放日语才是正道。现在正是日语革命的最佳时刻。之后这位学者又于2017年在讲谈社出版《语言学者谈论汉字文明论》,述说着同样的汉字论。
澎湃新闻:旅日二十五年,如果让您挑选几个和制汉字来概述您在日本的见闻和感受,您的选择是?
姜建强:从十年前的调查来看,全世界133个国家和地区有297万9820人学日语。十年后的今天呢?具体数据不详,但日语热还在持续是个不争的事实。去年日本人发明了一个新的和制汉字名词——“爆买”,就是持续的日本热在经济、文化和语言上的综合反映。日语热的原因,除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日本之外,我以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日本语的内在魅力。什么魅力呢?就是和制汉字的魅力。
确实,日本人造语力强,创生了许多和制汉字。如:栞(しおり)→书签。“栞”是枝折。折断的枝叶作为路标,是其语源。书是无尽头的语言之林。用“栞”作为一个放置的记号,表示我阅读到这里了。如雫(しずく)→水滴。表现雨水垂滴的感觉。月之雫。露之雫。海之雫。滴水穿石。仅仅是一滴“雫”,就暗藏了唤起这种奇迹的可能性。再如躾(しつけ)→教养。美之身。身之美。但美并非都天生,后天的教育,孩子从小的家教就显得非常重要。此外,我还喜欢“憂鬱”(ゆううつ)这个和制汉字。喜欢它的什么呢?喜欢它的笔画多。有一种“繁多”之美,处于“憂鬱”的人,恐怕也有月影嵯峨之萌吧。
以前广岛县有一条新闻说“牡蠣”这两个汉字能正确书写的500人中只有3人。但用电脑打字,这个问题就解决了。自然“鬱”这个汉字也是没有多少人会写正确的。现在和制汉字“逆袭”我们的语言生态。但这个“逆袭”也是和制的。我们这里的经典搭配是“屌丝的逆袭”。而“职场”这个和制汉语是在本世纪初传入中国的。此外还有攻略/达人/正解/过劳死/宅/暴走等和制汉字也在近年相继传入中国。哲学家柄谷行人说过,到江户时代为止,日语是汉语的一个亚种。但是,这个“亚种”却葆有活力,有时也令我们汉字本家显出一种无所适从的尴尬。
澎湃新闻:再提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汉字在日本的前景会如何?
姜建强:从汉字传到日本,至今已有1600多年。用汉字构筑心魂的日本人,自然不会轻言放弃。但是有一个尖锐的问题最近几年越发显现出来,即日本劳力的严重不足将不得不开放紧闭的移民大门。大量非汉字圈的劳力人口到日本来,如何学习语言掌握劳动技能是个关键。也要他们学习像天书一样的汉字?显然是不现实的。而语言没学好就不能当劳力使用。怎么办?日本政府正为此事头疼不已。逐步限定汉字使用直到最后取消汉字使用?有这种可能吗?对万事讲实用与变通的日本人来说,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这就如同立教大学教授冲森卓在《日本汉字1600年历史》这本书最后,也提出了“面向日语国际化,重新认识汉字使用”这个课题。看来,日本人与汉字,非汉字圈移民与汉字,将会迎来一个不小的拐点。我们关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