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李在中著《朵云封事》(北京出版社,2018年9月)。李在中系中国艺术史专家李霖灿之子,长期研究“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及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发展历史,兼及抗战时期边疆文史研究。
1952年葛思德东方图书馆的两位馆长胡适与童世纲在馆内合影
葛思德东方图书馆是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综合图书馆的一部分,收藏中国图书大约二十三万册,藏书之多,质量之精仅次于哈佛大学的燕京图书馆,非美加一般大学图书馆所能望其项背。
胡适先生1950年曾经在这里当过两年的馆长,年薪是五千二百美元。1951年底,校方给了胡先生一个“名誉馆长”的高贵称号,就技巧性地把胡先生解雇了(Laid-off)。解雇的原因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普大为了节省经费,因为接任馆长的童世纲先生的年薪还不到三千五百美元,所以算起来普大是省了一千七百多美元(那时台湾的留学生要去美国读书以前,光是保证金都得先交2400美元),但是这会是真正的原因吗?别忘了,50年代是美国国力正在攀登巅峰的时期,一个大学图书馆的预算会少那一千七百美元吗?当然让胡适下岗的原因,绝不是为了区区这点钱。
那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这要从胡适后来写给赵元任的两封信(见《胡适全集》中1955年12月19日及1956年11月18日胡适复赵元任函)中看出些端倪。胡适说,他不想向国外研究汉学的洋大人们“讨饭吃或抢饭吃”,一则因为这些在大学里主持东方学的人,在政治立场上往往同胡适有点“隔教”,与胡氏气味不合;再则这些“外国学者弄中国学术的”多少有些“怕”像胡适这一类的中国学者。
也正是因为童世纲先生没有像胡适那么大的名气,对这些“既精且诈”玩弄“中国学术”的外国学者没有学术威胁,反而安安稳稳地当了廿五年的馆长,退休时还得了个“终身名誉馆长”的荣誉称号,比带他入行的胡适先生还光彩,多了“终身”两个字。显然人生多变,世道诡异,人人挂记心头的名与不名,还不是个所谓的“既争一时,亦争千秋”的简单问题。
在葛斯德东方图书馆内除了挂有胡适先生的“开卷有益”手书及童世纲先生的照片外,还有一幅不太为人注意的,是屈万里先生(屈万里先生是山东人,抗战时期跟随山东图书馆馆长王献唐先生来到宜宾李庄,1942年加入“中研院”史语所,1967年继蒋慰堂先生之后,出任“中央图书馆”馆长)在1965年来普林斯顿当客座教授时写的字,字体娟秀,文意亦佳,文中所写的“天地之大,人犹有憾焉”这句话,尤撩人深思,让我无语了好一阵子。全文抄录如下:
“作天莫作四月天,蚕要温和菜要寒;种田的哥哥要落雨,采桑的娘子要晴干。”金圣叹批《西厢记》所引吴歌如此,所谓天地之大,人犹有憾也!夫世态纷繁,他人所期望于我者,多于田夫桑妇,而应世之难,过于四月之天。欲以一己有限之力而厌众人无穷之望,殆不可能!然则将如之何?而后可曰:谚有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如是而已!
敦三(童世纲先生的字)尊兄谓右谣虽俚而实有至理,爰录奉以供补壁,并僭赘数语。1965年12月5日弟屈万里时同客美国新泽西州普林斯顿。
[加]李在中,《朵云封事》,北京出版社,201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