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士人皆懂造园:中国园林的文人气

【编者按】

在《不只中国木建筑》一书中,作者赵广超先生从“家”说起,讲述了中国木建筑的历史沿革与方方面面的文化内涵,从伐木、高台、标准、结构、斗栱、屋顶讲到四合院、风水、园林、装饰等等,他说,“中国人本就径将一生托乔木”。本文摘自该书《园林》一章

房屋是房屋,园林是园林。没有园林的只能算是房屋,没有房屋的只能够是荒野。房屋加上园林才是完整的建筑。故此,较小型的房屋附设庭院,大型的园林附设房屋。

 

传统中国知识分子在官场俗务之余,都会向挂在墙上的水墨山川投以向往的一瞥。这种寄托看似无足轻重,却被视为知识分子达到“完整人格”的基本条件。

在条件未成熟时,“寄托”会投射在住屋的方丈庭院里,明、清两代就有不少名士对处理小庭院(小至天井)的心得大作文章;一旦有足够的经济条件者,例必大造园林。

无论建造房屋的目的如何,园林的要求都大致相同,就是在现实的目的之外,创造一个令身心舒放的境界。

君子慎其独也。(《中庸》)

“独”是在非公开的场合,往往就是自己在家的时候。于是大家的“家”就带着培养“君子”的严谨和克制的气氛。长期居住在行必有据的礼仪之所的君子,身心未必可以平衡,幸而有园林。儒家思想落实在严谨规整的合院式建筑布局里,老庄强调的生命则弥漫在园林中。

中世纪欧洲的苦行僧侣,路经洛桑(Lausanne)、两湖城(Interlaken)的时候,都提心吊胆地急急而过,唯恐敌不住瑞士湖光山色的引诱,坏了清修大事。

可中国在魏晋就偏偏出现了所谓寺院园林,可见美景天下有,只看阁下处理的手段。

寺院园林

法国的花园设计脱胎自农田菜畦,方正整齐。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从主楼沿着水池喷泉走到尽头,30分钟以上的距离都是一条直路,两旁的雕刻、植物,皆安排得平衡妥帖,这块超级大菜田,也不见得令人沉闷,几何轴线展开来的园林景致,自有其气魄。

中国历史绵延漫长,园林之嬗变,皆有迹可寻。传说中黄帝有个百兽都来饮甘洌泉水的玄囿(前27世纪)(《穆天子传》),很明显,有皇室就有皇家园囿。囿,园有垣也。一曰禽兽有囿。圃,种菜曰圃。园,所以种果也。苑,所以养禽兽也。信史(有文字记载)开始,整个商代值得一记的可不是园林,而是纣王的“肉林”和“酒池”。

所以一般园林故事大都从英明有为的周文王开始(前12世纪),他营造的灵囿是人类第一个可以开放给百姓捉雉猎兔的野生公园(见《诗经》),囿人是“牧百兽”的职位,和我们理解的“园丁”并不一样。与民同乐的时间很短暂,四分五裂的春秋时代,各国都忙于兴建高台,高观重楼,望敌方,望属于自己的一片江山。园囿用来狩猎野兽,操练骑射大于游玩欣赏。

清代承德避暑山庄秀起堂复原图

秦始皇最大手笔,动不动就开辟数百里的上林苑。兼攻阿房宫至骊山、周驰阁道造林植树,将天下变成一个“理性而又美丽的几何图形”的产品自奉。

(秦)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汉书》)

一般以为,“喷泉在中国只是18 世纪以来才为人所知晓”,殊不知汉武帝“方五百四十里”的甘泉园已经又有喷泉(铜龙吐水),又有假山。四夷皆服大汉,各地名花纷纷进贡,秦代的上林苑摇身一变为充满国际情调的植物公园。

《西京杂记》内记载茂陵富豪袁广汉在北芒山下辟了个5平方公里的园林,家僮八九百人。高山回廊,流水处处,尽是珍禽异兽,一整天也走不完。

魏晋南北朝,战争和佛道思想一起兴盛,南朝烟雨楼台中,寺寺园林。“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岩岩清峙,壁立千仞”,“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谡谡如劲松下风”。

写崇山峻岭,却是形容人的风采,园林景致开始与内在品格相应。在位仅七年(582-589年)的南朝陈后主匆匆弄了个仅堪促膝娱情的两人亭,又匆匆为以后的园林留下一道浪漫的月门。

清代寒山别墅,初建于明代

这个不稳定的时代,清高的知识分子大多远离是非地,隐逸山居,参禅读书,开田园诗、山水画和山居园林的先河。东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那种与世无争的况味便成为了私家园林的新意象。

泱泱大唐,海外棠红(据说凡舶来花卉皆冠以“海”字),唐玄宗在沉香亭调侃杨贵妃一句:“海棠春睡未足耶?”(《太真外传》)海棠花一路春睡到现在。富贵逼园来的唐代当然少不得牡丹处处,东都洛阳的人径自叫牡丹为“花”,正是“除却牡丹不是花”,把太液池、龙池、芙蓉园装点得雍容艳丽。

魏晋的隐逸田园之所以能避过盛唐富贵的色彩,主要归功于“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王维,这位开山水画南宗的天才诗人,将诗情画意一并写入自己的园林辋川别业里。另一位天才横溢的诗人白居易在庐山结草堂而居,他在笔记中形容:

三间两柱,二室四牖。……木斫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砌阶用石,幕窗用纸,竹帘纻帏,率称是焉。(《草堂记》)

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萝为墙垣,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与元微之书》)

既推崇朴素,又开借名山风景为己用之先。

古代圈地成园那种“且占它一片好江山”的大手笔,到这个时候终于完全洗脱“游牧的记忆”,上升至境由心造的诗意之路。中国古代建筑出现前所未有的高峰,而后世所谓的园林艺术(并非自然艺术),亦在这个时候真正开始。

清代圆明园内碧桐书院

晚唐五代十国虽则都是薄命小朝廷,却写出最美丽的园林歌词(南唐李后主)。

宋代恪于政治形势,建筑园林处处都表现得特别细致秀丽。朝廷颁行总括历代建筑心得的百科全书《营造法式》。连皇帝(宋徽宗)也将开疆辟土的气力一股脑儿都变作造园的心思,无所不用其极,花园终归变成墓园。江南远承隋炀帝开凿运河之利,越发兴盛。南宋临安(杭州),城环西湖十五公里,本身就是个园林城市。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平江府(苏州),水榭楼阁,赢尽天下文人欢心。宋代诗人王禹偁曾经写下:“他年我若功成后,乞取南园作醉乡。”南园就是五代的苏州名园。南宋举国盛行春桃秋菊赏花行乐,民间以盆栽花卉为礼相送。一派江南好风景,杭州、苏州成了织造和园林的代名词。撰写中国第一本园林设计专书《园冶》的作者计成,就是苏州人。

圆明园原貌

元、明两代,文人画走到巅峰,上接王维,中国园林已被诗书画熏陶了超过一千年。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的作品每被视为造园的蓝图。文徵明的曾孙文震亨在他的《长物志》庭园卷内强调园林花木应该在任何时候皆可作为绘画的景致。画家将几案、交椅以及游玩携带的精致食匣都写到园林里。董其昌更买地百亩,亲自设计造园。

苏州临近太湖,“太湖石”的“透、皱、瘦”自唐代白居易时已成为玩赏对象,到明代“太湖石”应付不了庞大的市场需求,与当时的木作看齐,进行镶嵌可也。

崇山峻岭与人的内在品格相应。宋、明著名画家笔下的苍雄山势和一草一木,都成为园林里假山花石造型的蓝本。

园林在清代好生兴旺,分南分北,花团锦簇,芬芳依旧,唯风采已随建筑下滑至繁琐的物质讲究上。这个时候的苏州园林依然散发着阵阵魅力,影响了英国的风景花园。18世纪德国营建充满中国情调的“木兰村”,溪流取名“吴江”。法国传教士王致诚在欧洲大事宣传的“万园之园”的圆明园,恰好对正西方的杂锦(mix and match)脾胃。

圆明园确是巧夺天工,唯园林的诗画哲情又要静待因缘了。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园林故事,中国园林最大的特色并不在于源远流长,而是在于文人与园林结下的不解之缘。凿石引泉,编竹为篱,画家、诗人、思想家、政府高官以至帝王都介入工匠建设,正是传统中国读书人的本色。

“凡士人皆懂造园”,造园者非要有一番见识不可。

《不只中国木建筑》,赵广超著,中华书局,201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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