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遗梦》的作者罗伯特·沃勒去世了。我接到两家报纸的电话,要我谈点什么。其实我译此书,本不是我的选择,对作者也知之甚少。但是对这本书的寓意,却有我自己的体会,已经写入“热潮褪去话廊桥”一文,初次发表距今刚好20年。我对记者的回答,都请他们参阅此文的有关段落,授权摘录。但是记者追求的是时效,大约不太容易细读。方今不少人在谈论飞速发展的高科技,特别是人工智能,将对人类带来怎样的影响。我注意到的《廊桥遗梦》中所要表达的恰好就是这个问题,不过当时所面临的局面还没有达到现在的程度。尽管此文去年已在我的公号上发表过,现趁作者逝世之际,摘录其中有关的段落再次发表,希望这个问题引起更多的关注。
我所见到的评论大多着眼于爱情与家庭以及与之有关的伦理观。书中所表达的另一层思想基本上被忽视,就是对高度工业化和市场化的现代社会的逆反。男主人公罗伯特·金凯就是这一逆反的化身。他的一切言论、行为都是竭力挣脱市场化了的世俗的枷锁,追求归真返朴。作者借金凯之口有一段简炼而精彩的关于市场扼杀艺术的讲话,里面有许多警句。他作为摄影家所追求的是反映他自己独特的精神、风格的东西,要设法从形象中找到诗意,但是这不合他所供职的杂志编辑的口味,因为编辑想到的是大多数读者,是市场。下面一段话十分精辟:
“这就是通过一种艺术形式谋生所产生的问题。人总是跟市场打交道,而市场—大众市场—是按平均口味设计的。数字摆在那里,我想这就是现实。但是正如我所说的,这可能变得非常束缚人。……以后我准备写一篇文章题为‘业余爱好的优点’,专写给那些想以艺术谋生的人看。市场比任何东西都更能扼杀艺术的激情。对很多人来说,那是一个以安全为重的世界。他们要安全,杂志和制造商给他们以安全,给他们以同一性,给他们以熟悉、舒适的东西,不要人家对他们提出异议。利润、订数以及其他这类玩意儿统治着艺术。我们都被鞭赶着进入那千篇一律的大轮子。做买卖的人总是把一种叫做‘消费者’的东西挂在嘴上。这东西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个矮胖子穿着皱巴巴的百慕大短裤,一件夏威夷衬衫…,手里攥着大把钞票”。
在另一处,金凯提到了现代科技和高度组织化的社会使人在精神和肉体上都退化。在“旧世界”里,人强壮而敏捷,敢作敢为,吃苦耐劳,勇敢无畏。而今电脑和机器人终将统治一切。人类操纵机器,但不需要勇气和力量,也不需要上述那些品质。“事实上,人已经过时,无用了”。连性爱都可以用科学来代替。组织起来的社会、矫饰的感情、效率、效益等等使人失去自由驰骋的天地。更有甚者,人类通过对大自然的破坏和发明自相残杀的新武器正在毁灭自己。
我认为这是在那个爱情故事背后贯穿全书的思想。罗伯特.金凯其人也是按这样一种理念塑造出来的。这种思想推向极致,就产生了“从零度空间落下”这篇近乎荒诞派的文章,把自己想象成还原到原始人,进而一直蜕化到生命起源之前的状态。其实,艺术与谋生的矛盾,市场扼杀艺术激情,这差不多已是共识,中外皆然。而且这种哀叹非自今日始,不过于今为烈。任何生活在现代的人只要打开收音机、电视机,或者到商场走一圈自然有体会。每当我参观中外艺术博物馆时都有这种想法:而今而后,人类还会创作出这么美、这么精致的艺术么?主观上还有这个耐心,客观上还允许这样从容么?
近两年有机会相继参观了两次新建的上海博物馆,那神妙的三千年前的青铜器使我心灵颤栗,而在玉器馆中我更进一步发现,真正产生震撼力的美不可言的艺术都产生于商周时代!过去每见到这类古代文物总不免肃然起敬,惊叹我中华民族之早慧,但是没有那样突出地感到早期艺术之不同于后代。也许要归功于“上博”的灯光精巧和陈列得法,使观众能尽情细细欣赏每一件陈列品,同时也就突出地觉察到时代的差异。在那里,处于20世纪末的我特别为公元前20世纪的艺术家(那时有这称号么?)的那种永不可再的纯真、朴实而又充满想象力的艺术激情所震动。与方今由西方传入的那种故作粗拙以示返朴的风格不同,那是在工艺上也相当精致的。后世艺术家提倡师法造化,我想那时的人就生活在其中,与大自然浑然一体,那种本能的感受自非今人可比。到汉以后,特别是东汉以后,就渐趋雕琢、繁琐,离自然越来越远,到清朝的叠床架屋刻意雕琢就匠气十足了。这里的区别在于创作的动力是自发的创作欲还是为满足别人的需要,即使不是面向广大的市场也是为了取悦宫廷贵族。这里不是要讨论艺术史,我也没有这个资格。我要说的只是在“上博”,特别是玉器馆的感受。这感受与《廊桥》中金凯的议论和追求是一致的。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到过,中国这样一部辉煌的文学史(不包括现当代),特别是诗词部分,大多是读书人官场失意的业余之作,而且不是卖文为生的,才见真性情。罗伯特.金凯没有中国士大夫那样的条件,他为追求自己的创作自由,把生活降到贫困线以下,最后潦倒以终。这是一个追求独创的艺术家在高度发达的市场经济中的命运。
另一个问题是科技高度发达是否会,或者已经造成人的异化和退化。一切都用机器人、电脑来做,人将不人。不但失去了个性、激情和艺术创造力,而且体魄弱化,智力也被扭曲、退化。可能有极少数的天才不断发明出各种代替人力、人脑的新玩意儿,而操作这些玩意儿的绝大多数芸芸众生所需要的智力却越来越简单、低下。“傻瓜”照相机之命名十分说明问题。就是那少数发明者的智慧也日益狭窄,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跟着一个大轮子转,越转越快,身不由己。沿着命定的轨道不断创新本身就是目的,对人类是祸是福或者来不及想,或者想也无法控制。在这种情况下,古代先哲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深邃的智慧和拥抱自然的博大胸怀还能再有吗?今世能出现比尔·盖茨,但还会产生苏格拉底、亚里斯多德以及中国的先秦诸子吗?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是生产力和人的道德智慧都高度发达,因此人只需要花很少的时间谋生,而有充分的自由和时间来从心所欲地从事艺术创造。也许目前这个阶段是人类通向那个美好境界所必经的炼狱。但愿在这过程中人没有异化成非人,人类以及地球上其他族类的生存条件没有被人类自己破坏掉。当然这种杞人忧天不论是否有根据,人自己似乎都是无能为力的。人类还是会争先恐后地不断发明征服自然,同时毁灭自己的手段,跟着那个大轮子转,像《红舞鞋》里的舞人一样一直转下去,无法停下来。不论儿童是多么纯真可爱,童年是多么值得留恋,人总是要长大乃至衰老,这是无法抗拒的。因此金凯这样的典型只能是——如他自己所说——“正在消失的物种”。
书中的爱情故事如果单从弗朗西丝卡的角度看,不算新鲜:一个嫁到边远小镇本性有点浪漫气质的少妇,丈夫善良而不解风情,生活平静而乏味,因某种机遇被激发起了潜藏的激情,圆了少女时代的梦。但是从罗伯特·金凯的角度看,就有其独特之处,是与上述的思路相一致的。那是一种摆脱一切世俗观念,还原到人的最初的本性,纯而又纯,甚至带有原始野性的激情。天上人间只此一遭,如宇宙中两颗粒子相撞,如果失之交臂,就亿万斯年永不再遇。作者调动了一切想象力塑造出这样一个“最后的牛仔”,与这高度组织化的市场社会格格不入,处处要反其道而行,包括对爱情。这样一种爱情注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即使撇开弗朗西丝卡的家庭责任感不谈,能够想象她跟着金凯私奔,然后两个人一起过日子白头偕老么?那金凯还成其为金凯么?这就象林黛玉与贾宝玉终成眷属,子孙满堂一样无法想象。每个故事有它自己的意境和规律,甚至不以作者的意志为转移。
我想如果这本小书有一定的魅力的话,就在于作者以独特的手法通过金凯其人表达了对现代社会的逆反心理,以及一种追求归真返朴的情怀。(文/资中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