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在池上落土生根

本文摘自《池上日记》,蒋勋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5月版

母亲

一月七日,从高雄坐高铁到台北,因为是直达台中才停靠的快车,上了车就按斜椅背,准备休息看书。

车快要启动前,忽然听到喧哗吵闹的声音,从七号车厢的后端入口传来。许多乘客都被不寻常的骚动声音惊扰,回头张望。

我坐在最后一排,声音就近在身边,但是看不到人。是粗哑近于嘶吼的声音,仿佛有人趴在车门边,一声一声叫着:“你带我去哪里呀——你带我去哪里呀——”

然后,七车的服务小姐神色仓皇地出现了,引导着两位纠缠拉扯的乘客入座。

车子缓缓开动了,这两位乘客终于坐定,就在我座位斜前方。

其中一位五十上下的妇人,很胖的身躯,有点变形的脸,不断继续嘶吼咆哮着:“你要带我去哪里呀——我不要去——”她像撒赖的孩子,双脚用力跺着车厢地板,用手猛力拍打前座的椅背,吼叫“我不要去——”

许多乘客都露出惊惶的眼神,前座的乘客悄悄移动到其他较远处的空位上。

在第七节车厢遇到过衰老的人、肢体残障的人、失明的人、坐在轮椅上的人,手脚抖动的帕金森症患者,但是第一次遇到“智障”的乘客。

我没有想过,身体有这么多艰难,“智障”,当然也是一种生命的艰难吧。

我在斜后方,看着这智障的妇人,肥胖有点失了轮廓的躯体,浓黑的眉毛,很宽而扁平的颧骨,张着口,粗重的喘息,不断四下张望的仿佛被惊吓到的眼神。

这样不安、这样躁动、这样仓皇,这样惧怖惊恐,仿佛被围猎的野兽,无处可逃。她双脚跺着地板,哭号着:“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或许也被吓到了吧,焦点一直凝视着这智障的妇人,她忽然回过头,跟旁边一直安抚着她的另一个妇人说:“我要吃——”

另一个妇人大约七十岁到八十岁之间,很苍老,一脸皱纹,黧黑瘦削,但是身体看来硬朗坚强。她即刻从一个提袋里拿出一包鳕鱼香丝,递给智障的妇人说:“吃啊,乖喔——”

智障妇人迫不及待,一把扯开包装的玻璃纸袋。一条一条像纸屑一样的鱼丝飞散开来,撒落四处。老妇人赶快趴下去,一一拾捡,放进智障妇人的手中。

有一些飞散在我身上,我捡起来,交给老妇人,她回头说:“谢谢。”

我笑一笑,问她:“女儿吗?”

她点点头。

她的女儿把鳕鱼香丝塞进口里,大口咀嚼,鱼屑一片一片从口角掉落,母亲为她擦拭着。

女儿好像安静了下来,但不时会突然惊惶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母亲很耐心地说:“出去走走啊,闷在家里怎好?我们在大陆旅行不是也坐火车吗?”

一个近八十岁的母亲,照顾一个智障、近五十岁的女儿,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岁月啊。

一个母亲,也曾经怨悔过吗?忿恨过吗?厌烦过吗?觉得羞辱过吗?想要逃避过吗?

我在斜后方,做着我应该做的功课。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做得比这一位母亲好。

母亲安抚了躁动惊惶的女儿,女儿仿佛沉睡了,母亲为她盖上外套。趁女儿睡着,她从提袋里拿出像是女性刷睫毛的小圆筒,抽出沾黑膏的小刷子,为女儿刷染头上花白的头发。车窗外夕阳的光,映照着挑起的一丝一丝的发丝,发丝从白变成黑。

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生命的功课要做,比艺术更重要的功课,比美更重要的功课。

内容简介

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在池上落土生根

《池上日记》,蒋勋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5月版

“有时候觉得,风景其实是一种心事。”蒋勋细细说着,他与纵谷的缘分,朗读他在纵谷写下的诗。音频全长50分钟,纵谷的山、纵谷的云、纵谷的风声、水声……都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你。

山水自然,才是永远读不完的诗句!

蒋勋接受台湾好基金会邀请,开始在台东的池上乡担任驻村艺术家。他在纵谷找到一间老宿舍,在最简单的生活条件下,开始写作、画画。本书集结蒋勋一年多来的池上驻村文字、摄影创作。他让声音带领着他,让气味带领着他,与大地、万物、季节流转对话并心有所感;春夏秋冬,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痒,都在他的身体里,有如找回儿时的记忆,一点一点,在池上落土生根。

“在长河和大山之间,听着千百种自然间的天籁,好像也就慢慢找回了自己身体里很深很深的声音的记忆……。那么多渴望,那么多梦想,长长地流过旷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星辰,像池上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贴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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