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蒂:伦敦原创版画展之紫竹斋主

(一)

说起版画,许多人可能很不以为然,因为版画的重复性,大家会觉得它们不是“独一无二”的,因此比不上国画、油画或书法。

但版画在西方却是很受尊重的艺术形式,因为它们价格适中,版画也是最大众的画种。在英国,上至英国女王,下到平民百姓,大都有收藏版画的习惯。家中的墙壁上,与其挂一幅中不溜秋的油画,还不如挂一幅上乘的版画。英国每年在皇家美术馆(Royal Academy of Arts)举行的“夏季大展”(Summer Exhibition),卖得最好的是版画。而且,制作版画的,也并不仅仅是专业版画家,西方自拉斐尔以来的绝大多数的艺术大师都曾创作过版画。

每年5月初,皇家美术馆中,还会举行一次世界性的版画盛会,“伦敦原创版画展”(London Original Print Fair)。此展览今年已经是第三十三届,参展的共有五十家来自世界各地的画廊,它们有的专门经营大师版画,有的则代理新秀。观众在这里能欣赏并购买到西方从文艺复兴以来的许多著名艺术家的原创版画作品,如丢勒、伦勃朗、戈雅、毕加索、马蒂斯、达利、米罗、弗洛伊德、霍克尼等等,也有许多初出茅庐的版画新人的新作。展览上的版画价格可能是数百英镑到数千英镑,也能达到数万英镑甚至几十万英镑。

原创展上唯一经营中国版画的画廊是来自英国剑桥的Art China,这是他们第三次参展。之前两届,木版教育信托曾为他们提供过第一届“木版奖”的部分作品,以及信托的《六十家版画原作集》等。今年,我们再次合作,共同挑选了五位第三届“木版奖”获奖及提名艺术家的作品参展,他们是何三青、刘京、黄金一、庞辛森和王恩超。

恺蒂:伦敦原创版画展之紫竹斋主

何三青《非山非水2》

Art China 今年主题是“传统与现代”,主要集中展出水印木刻版画作品。水印木刻,是中国土生土长的版画形式。我们木版奖的五位年轻人只是衬托,这次与他们合作的还有北京的虚苑,展览的知名艺术家包括杨起、阿鸽、陈琦、于承佑等,另外,还将推出虚苑出品的《方召麐笺谱》。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杭州中国美术学院王超的一套六张“饾版唐纸版画”。

(二)

1999年,木版教育信托的前身木版基金会刚刚成立时,收藏家冯德保先生(Christer von der Burg)每年几次去中国锻炼臂力,拎回大桶小桶的版画。有一次从中国回来,兴奋地如同发现新大陆,说在杭州碰到了一位名叫王超的年轻人,用最传统的饾版水印的手法来制作最精细的版画,刻工印工都了不得,画面的创意更是充满现代感。在冯先生眼中,这位新秀简直就是徐冰第二(当时徐冰已经不再制作版画)。那一年,王超二十五岁,刚从中国美术学院毕业,留校执教。

此后,王超的作品就一件件进了木版教育信托以及英美欧各大博物馆的收藏。他1998年制作的水印册页《天候图纂》,1999年的水印线装书《洋相图》,都可以说是“艺术家手制书”的典范,直到今天,世界各地的研究人员们到木版教育信托参观,王超的这两本书和徐冰的《天书》一起,仍然是大家最想看的。《天候图纂》的脸盆架上的那盆水反映出“晴”、“阴”、“雨”、“雾”等数种天象,配以谐趣的文字;《洋相图》里是细致精美的木刻小品,用饾版及拱花的技巧,以笺谱的形式印出, 展现出几十种如洋枪、洋火、洋车、洋刀、洋酒、洋服等这些在“喜气洋洋二十世纪”被引进中国的物什。2003年,王超又做了一本艺术家手制书,《九鬲房案头释威》,记得当时听他说,做此书是因为伊拉克战争,如果快速翻阅,书页上的士兵和武器如同动画。

王超的版画作品并不多,但张张都是精品。他的《走进某日》(1999)、《褪色的痕迹》(2000)、《草堂春梦觅前身》(2002)、《九鬲房案头清供》(2003)、《清园幻景》(2005)等等,充满了复古情结和人文情怀,画面上的明代家具、陶瓷假山、文房摆设、雕虫古物,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他的深思熟虑,然后又以最精湛的木刻、饾版、水印的技巧,付诸纸面。

恺蒂:伦敦原创版画展之紫竹斋主

《草堂春梦觅前身》

王超画好,人更有趣。他看上去像个山东大汉,说他是打铁的,可能更让人相信 。每次去杭州,我都要去找他,跟他去逛古玩市场,去紫竹斋坐坐,听他机关枪似地快速地说话,看他摆弄那些用梨木刻出的小木块,或者去欣赏他多年来收集的那些古董。紫竹斋是中国美术大学的传统水印版画工作室,王超负责,可以算是斋主。若有朋友去杭州,除了那些名胜古迹之外,凡是对艺术有点兴趣的,我都会推荐他们去紫竹斋,然后就摆出姐姐的身份,叫王超好好照顾朋友。他刻印的笺谱、小幅的蟋蟀、蚂蚱、知了,也常常随手送人做礼物。

2003年,我们在大英图书馆举办了《中国当代版画》大展后,企鹅出版社的经典系列正要再版钱钟书的《围城》英文版, 编辑看过我们的画展后就爱上了王超,特地邀请他为英文版制作封面。至今在英国各大书店及网上看到的Fortress Besieged,仍是王超那张方鸿渐苏文纨站在船头的湖光山色的水印版画,但是王超从来不提及这幅“作品”,他可能压根就不认为这是他的作品,因为这是别人的“约稿”,由我押解完成,并不是他一贯的风格。

(三)

也许因为王超作品拥有的这种完美的水印版画的传统技法和现代感的意象的结合,西方的各大博物馆都喜欢收藏他的作品,常常也能在展览中出其不意地见到他的版画,那就像他乡遇故知,让人觉得亲切。

去年夏天在美国与家人团聚,去波士顿美术馆参观,撞上东方部的一个有趣的展览,题为《抱残守缺》。展览不大,只有四十余件展品,有挂轴、册页、瓷器、鼻烟壶等。展品中的大多数来美术馆馆藏,其他借自美国及亚洲的博物馆与私人收藏。最让我们兴奋的,是在展览上看到王超的《锦灰堆之八破图》(2006)。赶紧拍照发微信给他,他对此展却全然不知。细看展览上这幅版画的标注,上写此图由美国某私人收藏家借展。

恺蒂:伦敦原创版画展之紫竹斋主

《锦灰堆之八破图》

这个展览的策展人是白铃安(Nancy Berliner),曾在哈佛学习艺术及建筑史,上大学时偶然在台湾旧货市场发现八破图,觉得有趣,就去问了很多人这是什么东西,但几乎没人知道,也找不到有关八破图的文献。后来在北京找到一些老专家,他们告诉她这是八破图。从那时起,她就陆续展开研究,并为博物馆进行收藏,三十年后终成正果。她认为“八破图”与西方波普艺术中的拼贴画(collage)非常相似,有同样的幽默感和创造性。

后来我也与王超讨论过这个话题,他说他那张《八破图》中的图像,那些文字和残破的东西,都是他身边的实物,有旧书里掉下来的散页,紫竹斋工作室翻刻的笺谱,还有他自己刻的签条等。这些东西也曾有过光鲜亮丽的一面,所以,他就做了这样一幅静物画,用的是传统水印的方法。

王超又说,八破图比较盛行的时代是民国时期,它们和宋明时代就流行的博古图非常像,肯定是受到青铜器全形拓的影响。关于八破图与波普艺术中的拼贴画的相似性,他也同意白玲安。和王超从“博古”谈到“波普”再到“八破”,我俩都惊诧,这三个词经他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出来,竟然那么相像!

(四)

再回来说今年的伦敦原创版画展,王超的这套唐纸饾版系列共有六张,创作于2014年,按顺序分别为《别多欢少奈何天》《月移花影上栏杆》《杨柳长堤影徘徊》《佳期如梦》《月满西楼》和《天上人间》。

恺蒂:伦敦原创版画展之紫竹斋主

《月移花影上栏杆》

恺蒂:伦敦原创版画展之紫竹斋主

《月满西楼》

记得2015年,我重回木版教育信托工作时,我们的高级研究员龙安妮博士(Dr Anne Farrer)就对我说:“我在北京虚苑见到了王超新创作的一套唐纸版画,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收藏一套。”龙博士原是大英博物馆书画部的掌门人,现在苏富比艺术学院任教,大英博物馆的版画收藏就是她开始的。

这套版画,依然是王超作品中一贯的古代文人题材,加入了情色因素:庭院、园林、抚琴思念、月下相逢、长堤徘徊、佳期约会、暗春涌动,讲述了一个爱情故事。我们之所以把这套版画称为“唐纸”版画,因为它们是印在米黄色的用楮树皮制成的仿唐纸上的。王超说他试图将这套画做得像绢上的古画,拥有南宋或明朝的风格,那种浓郁的怀旧感和古人的气息。

这套画仍为饾版水印,每张画他大约刻有二十到四十块板,大多数是梨木硬板,辅以椴木合成版。 画面的背景是最后一块版, 为了能够印出古绢的布纹感,王超想了很多办法,最后用宣纸的竹帘制成版,竹帘纹路极细,每丝大约一毫米不到。刷墨时,帘子上积的墨总也不能完全刷尽,所以,印在纸上就有了一些不均匀的小墨点。王超发现这些原本是瑕疵的小墨点别有风味,有一种江南梅雨季节的味道,就保留下来,成为这套画的特点之一。而且因为这些墨点的不可控制,每次在画面上出现的地方都不同,所以,反而让每张画都有了一种独特性。

(五)

走笔至此,还想再说说水印木刻版画。版画有许多门类,铜板、石板、丝网等,大都缘起于西方,油印版画的压力印刷机也是西方的技术,只有水印木刻版画是地地道道的中国艺术样式,在西方许多有关版画的书籍中,“水印”的英文用的都是拼音。近几年来,西方观众们对水印木刻版画的兴趣也越来越大,两年前,木版教育信托在佳士得拍卖行的伦敦总部举办展览,信托的理事、著名艺术家何为民博士在展厅主持了水印木刻工作坊,伦敦那些穿着Jimmy Choo拎着Gucci包的时尚淑女,走出工作坊时,个个都小心呵护着手里那页印着双色小花的宣纸,赛过任何名贵物品。那个活动,至今还被传为佳话。去年,木版教育信托与虚苑在伊顿公学举行了水印版画展,虚苑派来的年轻艺术家们在伊顿艺术系与学生们互动,让他们大开眼界。这个学校曾培养过二十多位英国首相,想象着二三十年后这些小哥可能也会成为英国政坛的重要人物,说不定还会想起曾经摸过马莲和棕刷呢。

还有去年大英博物馆举办的《北斋:巨浪之上》(Hokusai: Beyond the Great Wave)大展,更是把人们对水印版画的兴趣推上高潮,展览集中在葛饰北斋六十岁之后的创作,也就是他生命最后的三十年,包括《富岳三十六景》。这个展览天天爆满,《神奈川冲浪里》永远是挤满了人,感觉如同在卢浮宫看《蒙娜丽莎》。展览在大英博物馆中庭大展厅内,但进了大门之后右手的一个小展厅里,还有一个免费的辅助展,以多媒体的形式,介绍水印木刻版画从描样到刻板到印刷的全过程。

难怪,王超的英国亲友团们常常抱怨他现在杂事太多、创作太少。王超却自豪地告诉我们,他现在一直在做的一件伟大的事情,就是推广水印教学,他说,在全国的美术院校中,只有紫竹斋是集教学、科研、传承为一体的传统水印版画工作室,2013年,紫竹斋开始招收传统版画研究生,他也在帮助其他美术院校培训教师,开设传统版画的课程。此外,紫竹斋和日本东京艺术大学版画系也有很多交流合作,他们的版画系主任、日本版画家三井田盛一郎派来学生,为的是能在紫竹斋寻根,而王超派去学生,则是希望能让他们打开视野,学习现代化的艺术语言。

如何将传统技艺当代化,这仍是王超一直在思索的问题。他觉得现在中国的木版水印的创作手法及视觉效果仍然太单一,仅仅掌握了传统木版水印技法,功夫再好,也只是一个工匠。我们的《十竹斋书画谱》虽然了不起,但那还只是停留在“画谱”的地位,荣宝斋、朵云轩等的水印技术也非常精湛,能把八大山人的画用水印的方法还原得可以乱真,那充其量也只是一种“工艺品”。如何能最终用传统的手法摸索出一种新的版画样式,王超在做各种实践,也在教学中摸索。他说他并没有停下创作,他的终极目的,就是要找到那种传统技艺的当代性转换。

王超的新作是否会远离他那早已被各大博物馆所钟爱的文人画的复古情怀?一位艺术家要抛开已经被证明成功的艺术风格,那是一个勇敢但艰难的决定,也是一个充满风险的决定。王超的探索究竟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们期待着。(文/恺 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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