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老人与海》, [美]海明威 著,吴劳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1月版
月亮会逃走的。不过想想看,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太阳,那又怎么样?我们总算生来还是幸运的,他想。
于是他替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感到伤心,但是要杀死它的决心绝对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减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凭它的举止风度和它的高度尊严来看,谁也不配吃它。
我弄不懂这些事儿,他想。可是我们不必去弄死太阳或月亮或星星,这倒是好事。在海上过日子,弄死我们自己真正的兄弟,已经够我们受的了。
现在,他想,我该考虑考虑那在水里拖着的障碍物了。这玩意儿有它的危险,也有它的好处。如果鱼使劲地拉,增加阻力的那两把桨在原处并不松动,船不像从前那样轻的话,我可能会被鱼拖走好长的钓索,并且会让它跑了。保持船身轻,会延长我们双方的痛苦,但这是我的安全所在,因为这鱼能游得很快,这本领至今尚未使出过。不管出什么事,我必须把这鲯鳅开膛剖肚,免得坏掉,并且吃一点长长力气。
现在我要再休息一个钟点,等我感到鱼稳定了下来,才回到船艄去干这事,并决定对策。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看它怎样行动,是否有什么变化。把那两把桨放在那儿是个好计策;不过已经到了该安全行事的时候。这鱼依旧很厉害,我见过那钓钩挂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闭得紧紧的。钓钩的折磨算不上什么。饥饿的折磨,加上还得对付它这不了解的对手,才是天大的麻烦。休息吧,老家伙,让它去干它的事,等轮到该你干的时候再说。
他自以为已经休息了两个钟点。月亮要等到很晚才爬上来,他没法判断时间。实在他并没有好好休息,只能说是多少歇了一会儿。他肩上依旧承受着鱼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按在船头的舷上,把对抗鱼的拉力的任务越来越让小帆船本身来承担了。
要是能把钓索拴住,那事情会变得多简单啊,他想。可是只消鱼稍微歪一歪,就能把钓索绷断。我必须用自己的身子来缓冲这钓索的拉力,随时准备用双手放出钓索。
“不过你还没睡觉呢,老头儿,”他说出声来,“已经熬过了半个白天和一夜,现在又是一个白天,可你一直没睡觉。你必须想个办法,趁鱼安静稳定的时候睡上一会儿。如果你不睡觉,你会搞得脑筋糊涂起来。”
我脑筋够清醒的,他想。太清醒啦。我跟星星一样清醒,它们是我的兄弟。不过我还是必须睡觉。它们睡觉,月亮和太阳都睡觉,连海洋有时候也睡觉,那是在某些没有激浪、平静无波的日子里。
可别忘了睡觉,他想。强迫你自己睡觉,想出些简单而稳妥的办法来安排那些钓索。现在回到船艄去处理那条鲯鳅吧。如果你一定要睡觉的话,把桨绑起来拖在水里可就太危险啦。
我不睡觉也能行,他对自己说。不过这太危险啦。
他用双手双膝爬回船艄,小心避免猛地惊动那条鱼。它也许正是半睡半醒的,他想。可是我不想让它休息。必须要它拖曳着一直到死去。
回到了船艄,他转身让左手攥住紧勒在肩上的钓索,用右手从刀鞘中拔出刀子。星星这时很明亮,他清楚地看见那条鲯鳅,就把刀刃扎进它的头部,把它从船艄下拉出来。他用一只脚踩在鱼身上,从肛门朝上,倏地一刀直剖到它下颌的尖端。然后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内脏,掏个干净,把鳃也干脆拉下。他觉得鱼胃在手里重甸甸、滑溜溜的,就把它剖开。里面有两条小飞鱼。它们还很新鲜、坚实,他把它们并排放下,把内脏和鱼鳃从船艄扔进水中。它们沉下去时,在水中拖出一道磷光。鲯鳅是冰冷的,这时在星光里显得像麻风病患者般灰白,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剥下鱼身上一边的皮。然后他把鱼翻转过来,剥掉另一边的皮,把鱼身两边的肉从头到尾割下。
他把鱼骨悄悄地丢到舷外,注意看它会不会在水里打转。但是只看到它慢慢沉下时的磷光。跟着他转过身来,把两条飞鱼夹在那两爿鱼肉中间,把刀子插进刀鞘,慢慢儿挪动身子,回到船头。他被钓索上的分量拉得弯了腰,右手拿着鱼肉。
回到船头后,他把两爿鱼肉摊在船板上,旁边搁着飞鱼。然后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换一个地方,又用左手攥住了钓索,手搁在船舷上。接着他从船舷探出身去,把飞鱼在水里洗洗,留意着水冲击在他手上有多快。他的手因为剥了鱼皮而发出磷光,他仔细察看水流怎样冲击他的手。水流并不那么有力了,当他把手的侧面在小帆船船板上擦着的时候,星星点点的磷质漂浮开去,慢慢朝船艄漂去。
“它越来越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老人说,“现在我来把这鲯鳅全吃了,休息一下,睡一会儿吧。”
在星光下,在越来越冷的夜色里,他把一爿鲯鳅肉吃了一半,还吃了一条已经挖去内脏、切掉脑袋的飞鱼。
“鲯鳅煮熟了吃味道才鲜美啊, ”他说,“生吃可难吃死了。以后不带盐或酸橙,我绝对不再乘船了。”
如果我有头脑,我会整天不断把海水泼在船头上,等它干了就会有盐了,他想。不过话得说回来,我是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钓到这条鲯鳅的。但毕竟是准备工作做得不足。然而我把它全细细咀嚼后吃下去了,没有恶心作呕。
东方天空中布满了云,他认识的星星一颗颗地不见了。他眼下仿佛正驶进一个云彩的大峡谷,风已经停了。
“三四天内会有坏天气,”他说,“但是今晚和明天还不要紧。现在来安排一下,老家伙,睡它一会儿,趁这鱼正安静而稳定的时候。”
他把钓索紧握在右手里,然后拿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船头的木板上。跟着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移下一点儿,用左手撑住了钓索。
只要钓索给撑紧着,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如果我睡着时它松了,朝外溜去,我的左手会把我弄醒的。这对右手是很吃重的。但是它是吃惯了苦的。哪怕我能睡上二十分钟或者半个钟点,也是好的。他把整个身子朝前夹住钓索,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于是他入睡了。
他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了一大群海豚,伸展八到十英里长,而这时正是它们交配的季节,它们会高高地跳到半空中,然后掉回到它们跳跃时在水里形成的水涡里。
接着他梦见在村子里躺在自己的床上,那时正在刮北风,他感到很冷,他的右臂麻木了,因为他的头枕在它上面,而不是在枕头上。
随后他梦见那道长长的黄色海滩,看见第一头狮子在傍晚时分来到海滩上,接着其他狮子也来了,于是他把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船抛下了锚停泊在那里,晚风吹向海面,他等着看有没有更多的狮子来,感到很快乐。
月亮升起有好久了,可他只顾睡着,那鱼平稳地向前拖着,船驶进云彩的峡谷。
内容简介
《老人与海》, [美]海明威 著,吴劳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1月版
本书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老人与海》描写古巴老渔夫圣地亚哥在连续八十四天没捕到鱼的情况下,终于独自钓上了一条大马林鱼,但这鱼实在大,把他的小船在海上拖了三天才筋疲力尽,被他杀死了绑在小船的一边,在归程中一再遭到鲨鱼的袭击,最后回港时只剩鱼头鱼尾和一条脊骨。和一条脊骨。这虽然是一个故事简单、篇幅不大的作品,但含义丰富。
海明威说:“我试图描写一个真正的老人,一个真正的孩子,真正的大海,一条真正的鱼和许多真正的鲨鱼。然而,如果我能写得足够逼真的话,他们也能代表许多其他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