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长蛰不惊,残雪盖枯英。
未等春分降,雪珠花已盈。
云深遮白羽,雨密隐青城。
旦复旦兮别,山行兼水行。
3月27日傍晚,我从毛毛细雨中跑步回家,按习惯摘下手腕上的记时手表,进屋拿了手机出来,在门前草地上给手表留影。农历的早春二月,位于北美五大湖之间的密歇根州安娜堡,虽然冬雪几近全消, 草木依然肃寂。约略泛黄的草地上,估计是3月初蹿出地面的两三小丛雪珠花草,在蒙蒙细雨中有点醒目。
雪珠花是这片北方冻土上最早露面的毫不起眼的野花,在钻出地面、绽放出水滴珍珠般的白色垂花之后,还会遭遇几趟风雪的横扫纵埋。此日细雨中的雪珠花,披挂着滴滴似泪的雨珠,宛如洒到清水的白色绢绸,略显倦伤,愈加低垂,也愈显晶莹。我把淡蓝色的手表小心放在花边合影。就在我查看手机所摄剪影之际,跳出了一条短信。短信来自北加州湾区的孙坚,她是我的复旦外文系老师孙骊、巫漪云两位先生的女儿。
短信说: 我刚从上海回美。只是想告诉你,我的父亲因脑血栓过世了。血栓突发于2月28日,经过四天抢救,他没能挺过这一遭。
读罢短信,手机屏上滴泪的雪珠花犹在。刚过的圣诞、新春节日里,我曾想给两位老人寄张纸质贺卡而未果。虽然1月下旬与孙坚有过联系,虽然想来她也一定转达了我的问候,不愿想到的不幸,还是突然而降。虽说孙骊先生于生死泰然,虽说是高寿接近九十而归,深深的遗憾与悲伤,苍然如雪,瞬间淹埋了心田。
第一次见到孙骊先生,是三十多年前,1985年的秋天,在复旦外文系浅灰色的二层小洋楼里。我这个冒失的历史系学生,第一次走进小楼,说要找系主任。具体的过程已记不清楚,反正是顺当地见到了想见之人,那人恰好就是孙骊先生。
秋天柔和的阳光,从南窗照进这间南北向排放了两排桌子的教师办公室。一位身材颀长的先生从南窗下最后一张桌子后面站立起来,阳光洒落在他高高的肩头。他的额头也很高,略现花白的头发彷佛在阳光下轻轻飘动。即便他背光站着,也可以感觉到他的脸色白皙,眼镜片后的目光,和秋天的阳光一样的平和、明澈。他朝我望来,略带沙哑的声音低缓沈静:我就是系主任,我是孙骊,请坐,你有什么事情?
孙骊先生听了我的陈述,想从历史系转到外文系的缘由。那个年代,转系并不寻常。记得我还提到自己对佛教感兴趣,他建议可以考虑学习梵文(复旦外文系并不开设梵文课程,孙骊先生的意思是让我自己探索学习)。最后他说,印度有个传说,有一个人跋山涉水想要寻找真理的白鸟。在那人终于精疲力尽倒下的最后一刻,天空中飘下来一片白色的羽毛,落在他的身上。
接下来的两年里,我与孙骊先生的接触并不太多。有两次却记忆犹新。某一天,我请一位物理系的男同学帮忙拎包去卖书,用一只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竖高长方体粉色蛇皮袋,装了沉沉一袋,请老同学帮忙,辗转乘公交车去市中心的福州路某旧书店卖书。刚走到复旦大门口的九路汽车站头,便见孙骊先生也站在那里等车。他明白了我的去向意图,便赞同道:“卖书很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一起乘上九路往市区而去,又各自转车。车上聊了什么虽已忘记,可是我想,读书是否也是一种跋涉,一本书是一程路,有长有短、有惊有乏,一程一程扬弃向前,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终极之点。
还有一次印象深刻的,与跋涉更加接近。那是学校开运动会,孙骊先生为外文系的运动员,也许还有全体学生,作赛前动员。记得他站在排成几排的我们面前,身着一件淡色的像是运动衫一样的夹克,语调缓慢而铿锵。他似乎并没有作鼓励夺冠之类的陈词宣言。我清晰地记得,他讲运动的好处,适合每一个人。他说自己就常常跑步,从他家的铜仁路北京路口,一路沿着七八条街向南跑,一直跑到徐家汇肇嘉浜路,再折回来。那七八条街,他当时一一报出名字,可惜我记不清了。现在我上谷歌卫星地图追踪,从他家那个静安区的街角,基本上直线南下再北回, 也要五英里,即八公里。询问了孙坚,她说父亲那时每天跑一个半小时。在不明他东西跑向线路的情况下,我估计他至少要跑十公里。不像今日,八十年代在街上跑步的国人并不太多,他说的那一个来回路程,以我当初有限的认知,感觉是很遥远的,于我印象之深,不言而喻。此刻写来,不禁联想起他告诉我的那位跋涉寻鸟的古印度人。
古印度人、白鸟、肇嘉浜路,孙骊先生的话在我心里播下了种子。种子发芽、成长的时间,有长有短。于我,发芽迟缓。这只骄傲的野兔,直到近三十年后才开始苏醒,奔跑上路。发芽虽迟,成长迅速,野兔变乌龟,三年多来完成了近五千公里,从孙先生的上海跑到了西域。2015年夏天我最后一次见到孙先生时,想来是向他和巫先生汇报了跋涉征程的喜悦。记得那天孙先生告诉我,自从搬家到中山公园附近后,他养成了去虹桥交通枢纽中的宽敞直道行走锻炼的习惯。孙坚告诉我,孙先生后来每天行走两小时,医生要他少走一点,他自然不会听从。行笔至此,想到孙先生在行走的时候,他的乌龟学生也在奔跑,师生各在大洋两岸不约而跋涉着,心里略感一丝淡淡的安慰。
1987年的秋冬,我与孙骊先生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他邀请我加入了与两位美国老师一起翻译中国七八十年代新诗(即当时所谓的“朦胧诗”)的小组。那是一次全新的尝试探索。“朦胧诗人”正活跃于当时的中国诗坛与大学校园,但“朦胧诗”只有少数作品被零星介绍到西方,因此我们的涵盖面比较宽的翻译项目颇具先锋意义。译诗集最后于1988至1989年冬出版,名为《抽烟的人——遭遇中国新诗》,收入《彼洛特诗刊》特集(Smoking People – Encountering the New Chinese Poetry, Edited by John Rosenwald, The Beloit Poetry Journal, Chapbook 19, Winter 1988/1989)。一口维多利亚王式英语的孙先生,在这个历时数月的中美师生合作项目中所展现的学识、眼光和风度,美国教授罗森伍尔德(John Rosenwald)先生在译诗集后记中有非常详细而风趣的描述。罗森伍尔德先生是美国彼洛特学院终身荣誉教授,《彼洛特诗刊》资深主编,作家,诗人,曾以富布赖特(Fulbright)教授身份在复旦、南开、浙江大学等高校授课。
学识眼光自不必说,孙先生的风度,最令我难忘。他作为一位“古典派”的学者,在整个并非有条不紊的合作跋涉过程中,对我们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现代派”学生,完全以平起平坐的态度相待。对我们的过度自信之态、肤浅冲动之言,他总是只以宽容的微笑、平缓的语调相答。那样一种谦雅包涵的素养,在我如今也接近他当初的年纪之时,愈发感慨、愈觉珍惜,愈加需要学习、效仿,哪怕只学到一丁点,也会深深受益。
1987年秋,孙骊先生和美国同事讨论译诗。从左至右为:孙骊、罗森伍尔德。照片为安阿博所摄。
1987年秋,孙骊先生和他的学生讨论译诗。从左至右为:储梦丹、孙骊、陆文、李义东(最后排)、左红。 照片为安阿博所摄。
1987年秋,孙骊先生与合作译诗的美国同事在复旦校园。从左至右为:孙骊、安阿博(Ann Arbor)、罗森伍尔德(John Rosenwald)。照片由安阿博提供。
我所感受体会到的孙骊先生的种种言传身教,先生的学识、眼光、品格和风度,自然是一篇小文所不能尽述的。毕业后孙先生为我写了申请美国研究生院的推荐信,我懂得先生对我、对我们这一代人,是寄予一些希望的。我想,孙先生希望我们能够坚持努力跋涉,最终如那位幸运的古印度人,得到一片从天空中飘落的白鸟的羽毛。这样的寄望,给我鼓励、令我惭愧、策我前行。如今孙先生飘然而去,我愿相信,苍茫的天空中有一片白色的羽毛正轻托着他,虽然暂且不能为我的肉眼所见,却可以看见这风雨中低垂的白色小花,正是白色羽毛落在人间的影子。
孙骊简介:
孙骊(1930年2月–2018年3月5日),安徽黟县人,原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系主任、教授、原中国英语教学研究会副会长。发表过外语教学研究和英语语言研究方面的论文约三十篇,出版《中国文化历史故事》(主译)、《中国文化胜迹故事》《英语写作》等多部著作。一生恪守为人师表、教书育人之宗旨,传道授业、诲人不倦,为复旦外文系的建设和发展、为中国英语教育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