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可桢:唐宋大诗人诗中的物候

编者按

所谓物候,一指生物的周期性现象与季节气候的关系,如植物的发芽、开花、结实、候鸟的迁徙,某动物的冬眠等与季节气候的关系;也指自然界非生物变化如初霜、解冻与季节气候的关系。在诗里,物候就是谈一年中月、露、风、云、花、鸟推移变迁的过程。对此,唐、宋大诗人是有成就的,他们热爱大自然,善能领会鸟语花香的暗示,模拟民歌、竹枝词,写成诗句。他们的作品告诉我们,花香鸟语就是大自然的语言,我们要能体会这种暗示,明白这种传语,来理解大自然、改造大自然。

文/竺可桢

竺可桢:唐宋大诗人诗中的物候

竺可桢像(李晨绘)

我国古代相传有两句诗说道:“花如解语应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但现在看来,石头和花卉虽没有声音的语言,却有它们自己的一套结构组织来表达它们的本质。自然科学家的任务就在于了解这种本质,使石头和花卉能说出宇宙的秘密。而且到现在,自然科学家已经成功地做了不少工作。

以石头而论,譬如化学家以同位素的方法,使石头说出自己的年龄;地球物理学家以地震波的方法,使岩石能表白自己离开地球表面的深度;地质学家和古生物学家以地层学的方法,初步摸清了地球表面即地壳里三四十亿年以来的石头历史。何况花卉是有生命的东西,它的语言更生动、更活泼。

像上面所讲,贾思勰在《齐民要术》里所指出的那样,杏花开了,好像它传语农民赶快耕土;桃花开了,好像它暗示农民赶快种谷子;春末夏初布谷鸟来了,我们农民知道它讲的是什么话:“阿公阿婆,割麦插禾。”从这一角度看来,花香鸟语统是大自然的语言,重要的是我们要能体会这种暗示,明白这种传语,来理解大自然、改造大自然。

我国唐、宋的若干大诗人,一方面关心民生疾苦,搜集了各地方大量的竹枝词、民歌;一方面又热爱大自然,善能领会鸟语花香的暗示,模拟这种民歌、竹枝词,写成诗句。其中许多诗句,因为含有至理名言,传下来一直到如今,还是被人称道不止。明末的学者黄宗羲说:

竺可桢:唐宋大诗人诗中的物候

黄宗羲像(清叶衍兰绘)

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风、云、花、鸟为其性情,其景与意不可分也。月、露、风、云、花、鸟之在天地间,俄顷灭没,而诗人能结之不散。常人未尝不有月、露、风、云、花、鸟之咏,非其性情,极雕绘而不能亲也。

换言之,月、露、风、云、花、鸟乃是大自然的一种语言,从这种语言可以了解到大自然的本质,即自然规律。而大诗人能掌握这类语言的含意,所以能写成诗歌而传之后世。物候就是谈一年中月、露、风、云、花、鸟推移变迁的过程,对于物候的歌咏,唐、宋大诗人是有成就的。

唐白居易(乐天)十几岁时,曾经写过一首咏芳草(《赋得古原草送别》)的诗:

离离原上草,

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

诗人顾况看到这首诗,大为赏识。一经顾况的宣传,这首诗便被传诵开来。

这四句五言律诗,指出了物候学上两个重要规律:

第一是芳草的荣枯,有一年一度的循环;

第二是这循环是随气候为转移的,春风一到,芳草就苏醒了。

在温带的人们,经过一个寒冬以后,就希望春天的到来。但是,春天来临的指标是什么呢?这在许多唐、宋人的诗中我们可找到答案的。李白(太白)诗:

东风已绿瀛洲草,

紫殿红楼觉春好。

王安石(介甫)晚年住在江宁,有诗句云: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竺可桢:唐宋大诗人诗中的物候

春风又绿江南岸(宋文治绘)

据宋洪迈《容斋续笔》中指出:王安石写这首诗时,原作“春风又到江南岸”,经推敲后,认为“到”字不合意,改了几次才下了“绿”字。

李白、王安石他们在诗中统用“绿”字来象征春天的到来,到如今,在物候学上,花木抽青也还是春天重要指标之一。王安石这句诗的妙处,还在于能说明物候是有区域性的。若把这首诗哼成“春风又绿河南岸”,就很不恰当了。因为在大河以南开封、洛阳一带,春风带来的征象,黄沙比绿叶更有代表性,所以李白《扶风豪士歌》便有“洛阳三月飞胡沙”之句。虽则句中“胡沙”是暗指安史之乱,但河南春天风沙之大也是事实。

树木抽青是初春很重要的指标,这是肯定的。但是,各种树木抽青的时间不同,哪种树木的抽青才能算是初春指标呢?从唐、宋诗人的吟咏看来,杨柳要算是最受重视的了。

杨柳抽青之所以被选为初春的代表,并非偶然之事。第一,因为柳树抽青早;第二,因为它分布区域很广,南从五岭,北至关外,到处都有。它既不怕风沙,也不嫌低洼。

唐李益《临滹沱见蕃使列名》诗:

漠南春色到滹沱,

碧柳青青塞马多。

刘禹锡在四川作《竹枝词》云:

江上朱楼新雨晴,

瀼西春水縠文生。

桥东桥西好杨柳,

人来人去唱歌行。

足见从漠南到蜀东,人人皆以绿柳为春天的标志。王之涣作《出塞》绝句有“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句。这句寓意诗是说塞外只能从笛声中听到折杨柳的曲子。但在今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无论天山南北,随处均有杨柳。所以毛泽东同志《送瘟神》诗中就说“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如今春风杨柳不限于玉门关以内了。

唐、宋诗人对于候鸟,也给以极大注意。他们初春留心的是燕子,暮春、初夏注意的在西南是杜鹃,在华北、华东是布谷。如杜甫(子美)晚年入川,对于杜鹃鸟的分布,在《杜鹃》诗中说得很清楚:

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

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

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

有竹一顷馀,乔木上参天。

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

……

南宋诗人陆游(放翁),在七十六岁时作《初冬》诗:

平生诗句领流光,

绝爱初冬万瓦霜。

枫叶欲残看愈好,

梅花未动意先香。

……

这证明陆游是留心物候的。他不但留心物候,还用以预告农时,如《鸟啼》诗可以说明这一点:

野人无历日,鸟啼知四时;

二月闻子规,春耕不可迟;

三月闻黄鹂,幼妇悯蚕饥;

四月鸣布谷,家家蚕上簇;

五月鸣鸦舅,苗稚忧草茂。

……

像陆游可称为能懂得大自然语言的一个诗人。

我们从唐、宋诗人所吟咏的物候,也可以看出物候是因地而异、因时而异的。换言之,物候在我国南方与北方不同,东部与西部不同,山地与平原不同,而且古代与今日不同。为了了解我国南北、东西、高下、地点不同,古今时间不同而有物候的差异,必须与世界其他地区同时讨论,方能收相得益彰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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