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个特别平凡的老师,这只是一件特别朴素、每个建筑学老师都会倡导的事。突然被媒体标签为一个圣人,让我有点接受不了。”
3月19日,一篇题为《一个月里我跟踪了108个居民,发现一个特别好玩的事,80%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尿壶》的文章在网络刷屏,也让主讲人何志森(Jason Ho)一夜间成为关注的焦点。何志森有着多重身份,Mapping工作坊创始人,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讲师,墨尔本皇家理工大学建筑与设计学院兼职教授,扉建筑学术顾问……
一席演讲带来的巨大关注一度让他无法适应,面对涌来的100多个采访电话,他索性关了手机,谢绝了无数采访。
何志森没有露面,话题却在社交网络上持续发酵,知乎上关于他的话题的回答在不断增长,跟踪、反精英主义、噱头、作秀是这些回答的关键词。面对种种质疑,何志森对《南都周刊》的记者作出了回应。
平凡老师一夜“暴得大名”
南都周刊:在一席的视频出来后,您的公众号发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希望粉红,不是网红”。
何志森:是的,我只是一个特别平凡的老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夜像暴发户一样“暴得大名”。因为我做的只是一件特别朴素、每个建筑学老师都会倡导的事,突然被媒体标签为一个圣人,让我有点接受不了。
我之前去一席演讲的时候,是真的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关注,推送有十万加的阅读量让我很开心,但是到了第二天就觉得有点收不住了,因为有人把我的手机号放在了网上。
直到第三天早晨,9点钟一起来,100多个未接电话,各种各样的人给我打来电话,简直就懵了。
这件事刷了三天的屏,真的太久了。不要把我这个人给放大,没必要,不行我就回澳洲了(笑)。我本来去一席就是为了mapping工作坊,如果我的工作坊没受到关注,反倒是把我给捧红了,那就太滑稽了。
何志森在mapping工作坊开讲座
南都周刊:其实很多人对mapping还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您可以再以通俗的方式解释一下mapping吗?
何志森:在一席上我说“把看不到的东西挖掘出来”,在专业定义上是不准确的,但我希望不要在学术定义对mapping作过多纠结。
Mapping的话,就比如A\B\C三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前,让C来描绘他看到的东西,他可能更多地描绘出A\B的物理位置关系。但是如果C知道A/B曾经有一个共同的男友D,再让C描绘一次他看到的东西,他可能会把D放进A/B中间去描述她们的关系。
发现就是设计的第一步。Mapping不是看到什么,是看见了什么,怎么通过各种手段把看不见的关系呈现出来,跟侦探是一样的。现在我们设计师做调研,去场地看到什么就拍照,讲PPT汇报说我看到两棵树、一口井,但是他不知道这两棵树和这口井有什么样的意义。如果他知道这两棵树和这口井和当地居民生活的联系,他很有可能会做出不一样的东西来。
南都周刊:在您举办的45场工作坊里,有没有一场mapping对您来说具有非凡意义?
何志森:前年我带的华南农业大学工作坊,有个组最后做不出东西来。他们跟踪一个在城中村收房租的阿姨,但是在第二阶段沟通中,阿姨拒绝跟他们交流,所以做不下去。
本来我非常失望,因为他们没办法做出成果来。但是这群学生非常有创造力的一点是,他们最后用小品演绎的方式,通过扮演收房租的阿姨、租客,来重新表现、梳理人物之间的关系。这件事成为了我特别重要的转折点,我明白了不是每一个成果都要以传统画面的形式来呈现,你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定义一个空间。所以那次工作坊是我觉得最开心的一次。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王南老师笔下的何志森
知乎质疑没成果:影响未来设计师才是重点
南都周刊:但现在知乎上也有疑问,mapping怎样与设计实践相结合?
何志森:对,现在也有人说我这不是误人子弟吗?但首先,我只是个老师。我当然想把这个项目落实到实际中去,但并不是通过我。如果我有一个好的甲方,一个好的项目,我当然可以真正地设计出我想要的建筑来,但是我更想影响我的学生。
其次,除了mapping工作坊,我们还有营造工作坊、艺术工作坊和设计工作坊,其中营造工作坊就是负责把项目落到实际。上次我们在暨南大学竹丝岗社区的营造工作坊,就在当地做了一些供居民休闲使用的装置。营造工作坊在开工前也要基于mapping去理解当地居民如何使用空间。设计师如果设计了一个冰冷的空间,没有人会坐到这里来。
南都周刊:所以mapping更像是一种前期调研,得出成果后再通过营造工作坊,具体落实到一个项目中去。但现在知乎上也有质疑说侧重于mapping的您在建筑方面却鲜有实践成果?
何志森:我一直说教书是我的实践,影响学生是我的项目。很多人认为,老师一定要做出有形的成果,一定要有自己的名片。但是对我来说,如果我能够在你做一个项目的时候对你产生影响,那么我觉得我是间接地在做一个项目。
我也有进行一些相应的设计范式向我的学生展示。比如说我把江边的垃圾桶盖拆了,肯定会有人质疑,我这是设计吗?一定要把那个地方铲掉,重新安装才叫设计?不是的,设计的最终目的是重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重建这个空间的活力。很多时候我们的惯性思维就是破坏重建。如果我可以用最小的力度,甚至不花一分钱,就可以改变这个场地,这为什么不能是设计?
所以知乎很好玩,把上面的问题打印出来可以编成一本教科书,反映了中国目前对建筑设计最真实的一种理解。对于我来说,怎么用你的研究去影响未来的设计师,这才是重点。
南都周刊:您认为mapping这种方式是现有体制的补充,还是对教学体制的颠覆?
何志森:肯定是补充,它不可能成为主流,更不可能是颠覆。
目前有一种看法是学生在我这里学到的东西就是唯一,他们不学别的了。其实不是这样,我们学院有非常好的教建筑史、设计原理、规划、美术史的老师,而我只是建筑教学的其中一部分。
当然也有意见说就算设计师有社会责任感,也不能不顾及到甲方等各方面的需要。我一直说的是,mapping很重要,但不是唯一正确的。如果老师不教学生如何通过设计去规划空间,只是一味考虑如何激发空间活力,那么这个空间同样会很混乱。我在最短的时间内,希望能够教会我的学生如何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城市。
目前中国建筑的问题是城市化太快了,过去二三十年大拆大建,新城、新楼可以在一个星期内拔地而起。这也跟从大学课堂里学到的设计理念有很大关系:是教他做设计,还是教他一种理解城市生活的价值观?我不知道哪个更重要。如果只知道mapping,他肯定不会做设计,连画图都不会。我觉得我教的跟其他建筑院校大部分老师教的是不存在冲突的,他们教的同样重要,他们同样是非常优秀的老师和学者,教育需要百花齐放。
何志森在武汉跟踪观察一名拆解废物的老师傅
别给mapping戴伦理道德帽子
南都周刊:您认为mapping的跟踪方式是否已经逾越学术伦理的边界?
何志森:我的博士论文跟踪了一个小贩子四年,是在跟他当了朋友之后跟踪的。在我之后的工作坊,所有的观察与跟踪,很少跟观察对象直接打招呼,有些人甚至不知道。但是在跟踪完成之后,都会跟被观察对象进行交流,甚至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跟踪人,目的不是把他的隐私放在网上;而我的工作坊也要求学生,跟踪一个人就一定要尊重他,在跟踪结束后一定要与被跟踪对象交流。所以跟踪站街女的学生会特别难受,他最后发现无法跟站街女沟通。
一个城市的改善,来源于对人的观察。Water Hood是美国一个很出名的黑人景观设计师,他是做儿童活动空间的。在进行一个儿童空间设计项目时,他会在社区里观察儿童三个月,去理解这些小孩子如何与空间发生关系,他们在哪里玩?他们跟谁玩?怎么样?他基于这些发现,来为小区做一个合适的游乐场。
我觉得没有过多必要用道德伦理的目光来审视这种方式,如果偏要把mapping戴上这样的帽子,设计师就做不了设计了。
南都周刊:但如果您事先告知调研对象,好像也不会对他们的生活轨迹产生特别大的影响?
何志森:绝对会。只要你知道有人跟踪你,你所有的行为都会发生改变。人类学田野调查是长久地观察被调查对象,但我们是在短时间内就必须完成观察。
其实我在厦门跟踪小贩子的时候想了特别久,要不要告诉他我在跟踪他?但我觉得如果我告诉了他,他很可能就不再做以前做的事情了,因为这些人做的很多东西跟体制法规是相违背的。
就像我在厦门跟踪的那个小贩子,他每天都用他住所旁一个公共厕所里的水做饭,实际上他就是盗用了那里的设施。但是如果告诉了他,他很有可能就不再从厕所里“偷水”了。
南都周刊:如果您发现被记者跟踪会有什么反应?
何志森:这要看你们的目的。你们是出于猎奇的偷窥,还是想理解我生活方式?要知道跟踪人这种方式不是我独创的,在国外,太多老师、艺术家用这种方式完成了他们的研究与设计,所以我觉得这没什么热点好炒。
比如我导师做给流浪者发枕头的研究,她也是在跟踪他们,只不过不是人而是GPS跟踪,她无法同时跟踪一百个人;很多艺术家,比如Sophie Calle(美国艺术家),她理解城市的方式就是跟踪别人。我的跟踪不是偷窥他的隐私,是理解他跟城市的关系。
在澳洲,如果我要跟踪人,并把跟踪得来的成果发表,我需要填写一张道德表,得到批准后才可用于商业用途或者作为学术成果发表;但如果跟前面的两个用途都没关系,这样的跟踪是不需要(批准的)。如果我每见到一个值得研究的调查对象都要申请一次道德审批,一个月下来,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南都周刊:以卖糖葫芦的阿姨为例,工作坊的学生为她设计逃跑路线,或者为她做个变形金刚,能解决阿姨和城管之间的矛盾吗?
何志森:我只是一个设计师,光靠设计师是解决不了社会矛盾的,毕竟这个社会除了建筑师还有律师、法官、市长、警察等等职业。设计师的确需要有社会责任感,但如果说纯粹凭借设计师的社会责任感“带来空间正义”,就太愚蠢了。
有一种设计师叫设计行动主义者,他们的工作是曝光某个问题,并通过策划让各行各业一起解决。这个社会需要更多的设计行动主义者,但很难把解决问题的压力都让设计师来承担。
南都周刊:怎么理解您曾说的一句话“没有一种混乱是绝对的混乱”?
何志森:我举个例子,在洛溪地铁站外面,你会看到很多摩托车在等着载客,但这些载客的摩托车师傅不是混乱地抢客人。他们有内部的秩序,比如说先来先到,外地人、本地人、年轻人、年纪大的怎么样安排先后顺序。不需要管理部门的行政控制,他们就已经拥有自行组织、自我管理的模式了。
控制很容易,行政部门把小贩子全部清走就可以了。但是小贩子们从这一边被清走了,还是会从另一边出来。如果设计师没有考虑到他们的需求,到最后这里一个桩、那里一个桩地阻止他们出来工作,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要生活。我觉得这些人就是在我们城市化过程中被遗忘的人。我们需要理解他们混乱背后的秩序,来更好完成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