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旅途,是为内心的冲突找一处归宿

本文摘自《旅宿》,[日]夏目漱石著,丰子恺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2月版。

一面登山,一面这样想:

依理而行,则棱角突兀;任情而动,则放浪不羁;意气从事,则到处碰壁。总之,人的世界是难处的。

越来越难处,就希望迁居到容易处的地方去。到了相信任何地方都难处的时候,就发生诗,就产生画。

造成人的世界的,既不是神,也不是鬼,就不过是那些东邻西舍纷纷纭纭的普通人。普通人所造的人世如果难处,可迁居的地方恐怕没有了。有之,除非迁居到非人的世界里去。非人的世界,恐怕比人的世界更加难处吧。

无法迁出的世界如果难处,那么必须使难处的地方或多或少地变成宽裕,使得白驹过隙的生命在白驹过隙的期间好好地度送。于是乎产生诗人的天职,于是乎赋与画家的使命。所有艺术之士,皆能静观万物,使人心丰富,因此可贵。

从难处的世界中拔除了难处的烦恼,而把可喜的世界即景地写出,便是诗,便是画。或者是音乐,是雕刻。详言之,不写也可以。只要能够即景地观看,这时候就生出诗来,涌出歌来。诗思虽不落纸,而璆锵之音起于胸中。丹青虽不向画架涂抹,而五彩绚烂自映心目。只要能够如此观看自身所处的世间,而把浇季溷浊的俗界明朗地收入在灵台方寸的镜头里,也就够了。是故无声之诗人虽无一句,无色之画家虽无尺绢,但在能如此观看人生的一点上,在如此解脱烦恼的一点上,在能如此出入于清净界的一点上,以及在能建立这清朗的天地的一点上,在扫荡我利私欲的羁绊的一点上,——比千金之子,比万乘之君,比一切俗界的宠儿,都更加幸福。

在世上住了二十年,方知世间有住的价值;二十五年,相信明暗同表里一样,阳光所照的地方一定有阴影。三十年的今日就这样想:欢乐多的时候忧愁也多,幸福大的时候苦痛也大。倘要避免这情况,身体就不能有;倘要根除这情况,世界就不成立。金钱是重要的,重要的金钱倘使增多起来,梦寐之间也操心吧。恋爱是欢喜的,欢喜的恋爱倘使累积起来,反而要恋慕没有恋爱的从前吧。宰相的肩上抗着数百万人的脚,身上负着天下之重。甘美的食物不吃可惜,少吃些不满足,吃得太多了后来不愉快……

我的思想漂流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右脚忽然踏翻了一块没有摆稳的尖石头。为了保持平衡,左脚仓皇地向前踏出,借以补救这失错,同时我的身体就在近旁一块大约三尺见方的岩石上坐了下去。只是肩上挂着的画箱从腋下抛了出来,幸而平安无事。

站起来的时候向前面一望,看见路的左边耸立着一个山峰,像一只倒置的桶。从脚到顶,满长着苍黑的树木,不知是杉树还是桧树;苍黑中横曳着淡红色的山樱花,雾霭弥漫,模糊难辨。附近有一个秃山,孤零零地突出着,直逼眉睫。光秃秃的侧面好像是巨人的斧头削成的,峻峭的平面一落千丈,埋在深谷的底里。望见天边有一株树,大概是赤松吧。连树枝间的空处也可分明看出。前方两町远的地方断绝了,但是望见高处有一条红色的毛毯飘动着,想来是要从那地方登山的。路很难走。

只是开一条泥路,到也不十分难;可是泥土里面有很大的石头。泥土虽然平了,然而石头不平。石头虽然砍碎了,然而岩块没有弄平,悠然地耸峙在崩下来的泥土上,并没有给我们让路的气色。对方既然不动声色,那么我就非跨过或绕过不可。没有岩块的地方也不好走。因为左右高起,中间凹进,好比是在这六尺宽的地方凿出一条横断面成三角形的大沟,三角形的顶点贯穿在沟的中央,就是我所走的地方。与其说是在路上走,不如说是在河中涉水更为适当。我反正不是急于赶路,就慢慢地爬上这迂回曲*折的山路去。

忽然脚底下响出云雀的叫声。向山谷里望下去,形影全无,不知在会什么地方叫。只是清楚地听见声音。急急忙忙地不绝地叫着。周围几里内的空气,似乎都被蚤虱钉住,有痒不可当的感觉。这只鸟的叫声中没有瞬间的余裕。它把悠闲的春天叫亮了,又叫暗,似乎不把春光叫尽不肯甘休的样子。况且没有止境地都在飞升上去,无论什么时候都在飞升上去。云雀一定是死在云中的。也许升到不能再升的时候流入云际,形骸在飘泊中消灭,只有声音留存在空中。

内容简介

生命的旅途,是为内心的冲突找一处归宿

《旅宿》,[日]夏目漱石著,丰子恺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2月版

画家为了摆脱俗世的羁绊来到深山,一路沉醉于绝美的春光和秀丽的风景。到达落脚的旅宿后,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了当地人的生活,形形色色的人物命运和各种离奇的故事让画家在“非人情”的世界流连忘返。一环扣一环的故事情节中充满了夏目漱石关于艺术论、美学观和东西方文学的深刻见解。这既可以说是一本精彩绝伦的小说,也可以说是一本辞藻华丽的游记散文,更可以说是一部充满了真知灼见的艺术论著。书中特别收录丰子恺深情致敬《旅宿》的5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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