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弗兰纳根:福克纳、余华和我都是南方人

腾讯文化 王星星

“从头到到尾都特别好。”作家余华这样赞美澳大利亚同行理查德?弗兰纳根的《深入北方的小路》。弗兰纳根曾凭借这本书斩获第46届布克奖。3月17日下午,在终于迎来大雪的北京,两人进行了一场主题为“赋予历史以小说的声音”的文学对谈。

理查德·弗兰纳根:福克纳、余华和我都是南方人

澳大利亚作家理查德·弗兰纳根(中)与中国作家余华(右)对谈中。图片来自“文艺现场”

一本让余华读完“难过了好几天”的书

这次活动也是2018年澳大利亚文学周其中的一场。澳大利亚驻华大使馆于2008年在中国举办第一届澳大利亚文学周,今年邀请了理查德?弗兰纳根、原住民作家亚历克西斯?赖特、“澳大利亚最具争议的作家之一”夏洛特?伍德、关注厌食症的诗人菲奥娜?赖特,他们将于3月15日到24日期间在多个城市与中国读者见面。

在这场活动之前,余华和弗兰纳根素未谋面。但读过对方作品之后都非常喜欢,颇有些一见如故。当天身穿灰白棒球衫的余华,谈到弗兰纳根作品时一直是笑着的,右手在空中不停比划着:“不要以为托尔斯泰死了就没有文学了。我读过《深入北方的小路》。这本书找不到什么地方是好的,因为从第一章到最后一章我都非常喜欢。读完以后好几天我都在想这本书,弄得我很难过。”

人高马大的弗兰纳根看上去略有一些疲惫,他抱歉地说自己还在宿醉中。和余华相比,他的语速要慢得多,谈到自己作品不时皱眉,停顿一下,再接着说下去。他说自己一开始读到余华的作品时就很震撼,“具有当代小说的优秀元素,非常之吸引人,让人停不住一页一页翻下去。他的书具有‘共情’。契诃夫说过真正好的作家生活在黑暗中,好的作家必须要了解这些人的处境才能写出好的作品。余华以小见大地表现了中国的变革。”

理查德·弗兰纳根:福克纳、余华和我都是南方人

《深入北方的小路》一完成,父亲就去世了

2014年,理查德?弗兰纳根以《深入北方的小路》斩获第46届布克奖。他的获奖词是:“文学的而两大主题是爱与战争,而《深入北方的小路》正是这样一部关于爱与战争的巨著。弗兰纳根用其优雅的文字叙述了一个充斥着罪恶和英雄主义的故事,将东方与西方,过去与现实相连。”本书讲了澳大利亚医生多里戈?埃文斯在二战中成为日军战俘,被抓去修建“死亡铁路”并和心爱的女人失之交臂的故事。

当天他在现场回忆说,自己原本没打算写《深入北方的小路》,但一写就是12年。“二战时期我父亲沦为日本战俘,被带到缅甸修‘死亡铁路’。所以我也就成为了‘死亡铁路’的孩子。父亲经常说起以前的故事,也有一些怪异的行为。他对物质上的成功没有任何兴趣,所以我一直很怕写这本书,很怕写砸,写好太难了。但是后来我内心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强烈,明白自己必须要写这本书。我写了5个版本之多,人物、故事、写作技巧都不一样。我必须在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写完这部书,这赋予我写这本书的动力。”

“当时我有念头动笔写这部书时,正走在悉尼的海边,海上泛着粼粼波光。我想起父亲说有一个拉脱维亚人战后回到家乡,发现家乡已经被夷为平地。这个人一开始不愿意接受妻子死亡的现实,奔波两年后不得不相信事实,后来他来到我们的小镇上。有一天,他在人潮拥挤的街头,看到他的妻子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他就想到底要不要和妻子相认。我觉得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爱情故事,它告诉我爱是有条件的,它需要回报。所以那天在悉尼的大桥上,我的主人公也走在大桥上,发现了他失散多年的妻子。当时我灵光一现跑下桥,问酒吧酒保借了一支笔,在垫啤酒的纸上写下了草稿。后来我几易其稿。最后我把书稿寄给父亲,想告诉他这本书写得怎么样了,父亲却在那一天去世了。”

弗兰纳根的父亲生前热爱文字、喜欢诗歌,这深深影响了幼年的他,“他认为有文化能读书写字,就能给你带来巨大的能量。我们在一个充满知识的世界呆得太久,往往会忘了文字的力量。但我父亲不是。他说文字是最有力量的。小时候我母亲最大的厚望就是我成为一个水管工,但是我从三岁就开始沉迷于文字的力量了。”

川端康成之于余华,福克纳之于弗兰纳根

在当天对谈中,两位作家都提到了威廉?福克纳对自己的影响。

余华说:“威廉?福克纳是我的第三个老师。我每一个写作阶段都会遇到困难,但最大的困难是心理描写。因为当一个人内心平静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可以描写的却不值得描写,当一个人内心动荡不安的时候你会发现写几万字也描写不出来。后来我读到威廉?福克纳关于穷白人和富白人的短篇,他的方法就很简单,就让需要心理描写的人心脏停止跳动,让他的眼睛睁开,全部是由杀人者麻木的眼光所看到的(景象)。他把杀人者的内心状态非常准确地表现出来。还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没有一句写心理的,全是动作。所以‘心理描写’其实是不存在的,是文学教授虚构出来吓唬小说家的。”

弗兰纳根被福克纳吸引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我觉得威廉?福克纳对小人物的描写保留了作为人类的尊严。我来自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州,离其他地方100公里远,镇上只有800多人,很多人都是二战逃过来的移民。所以在我的成长环境中没有一个人是作家。当时我们都以为欧洲人、美国人才能当作家。读了那么多欧美文学之后发现,好像他们的生活才重要,之前没有任何人来描写我们生活中的悲喜起伏。”

弗兰纳根所居住的塔斯马尼亚州以前是英国殖民地,过去曾被英国当作流放地,后来的岛民要么是流犯的后代,要么是原住民后代。这两种人经历了大屠杀的苦难,他从小生活在那段历史的阴影中。

“威廉?福克纳和我都是南方人,他来自密西西比,美国一个不太受重视的地区。所以当我读到和我有类似背景的福克纳的时候,才知道我们有相似的经历。我不知道福克纳的中文版怎么样,我读的时候觉得他的作品有很强的韵律感。”

弗兰纳根说,自己确实读懂了福克纳,“我在余华作品中也体会到了(这种感觉)。他的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特色,你读起来很容易其实很难做到。”

余华还提到自己写作道路上的另外两位老师——川端康成和卡夫卡。“我在20岁的时候读到了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也许是受伤痕文学的影响,我一直在读他的小说,长篇短篇都读了,学习他的写作四年左右。当你长期学习一个作家的时候,川端康成已经不是我的翅膀而是枷锁了,我发现自己的小说越写越差。当我大海上喊‘救命‘的时候,卡夫卡一把把我拉了出来。那个时候大概是1986年,中国出版了第一个《卡夫卡小说选》。我读完《乡村医生》就傻了,那里面的马想有就有,想没有就没有,那么自由。卡夫卡教会了我自由写作,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但我到现在还是很感谢川端康成,因为细部是非常重要的。无论线条是大的还是小的,小说都是由细部传达出来的。当然我现在的小说和他完全无关了。我去日本做宣传的时候,告诉日本记者说我的第一个老师是川端康成。他们说‘川端康成的小说那么优美,你的小说那么粗俗’。粗俗也是一种风格嘛。我就告诉他们,好像阳光对树木产生了影响,树木接受了阳光,是以树木的方式在成长而不是以阳光的方式成长。所以他教出了我这么个学生。”

理查德·弗兰纳根:福克纳、余华和我都是南方人

对谈现场

雷同的作品让真实变成谎言

当天现场有读者向余华提问写作的方法,弗拉纳根主动给出建议。他强调练习的重要性,并且认同余华“每天写三四个小时,坐一年你一定是个好作家”的观点,把写作比作打鱼,“写作和出海打鱼一样,你必须每天驾船出海。出去不一定有收获,但是不出去一定没收获。”

弗兰纳根反复提到作家应该写出他们的内心。“我以前以为写作功力和技巧很重要,后来发现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有的作家通过自己的语言传达出了自己的内心。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很多作家其实不能‘我手写我心‘。所以我觉得每一个作家都会经历这个试着呈现自己心声的过程。”

同时他拒绝写雷同的作品:“我写完一部作品之后就不愿意重复,我想突破自己。我总希望把以前的套路都打乱,写一部新的。我知道很多作家出了一部书之后,会走之前的老路。所以我觉得作为作家,我们每一字一句都应该力求传达心声。如果每本书都写得类似的话,你的真实有可能就变成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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