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里的狂欢:唐朝的泼寒胡戏

近现代学者中,向达先生认为泼寒胡起源于“依兰”,传到了印度和龟兹,又从龟兹经丝路传入中原;岑仲勉先生却认为它直接起自丝路要冲之地“波斯”。不怪史学大家各有各的看法,因为就算亲身经历着泼寒胡的古人也说不清楚它到底来自哪。《陈书》、《旧唐书》、《新唐书》、《文献通考》官修史书说泼寒胡是“康国”习俗,本身是很有威信力的;偏偏《宋史》说其起自“高昌”;西域疏勒国来的佛学大师慧琳很肯定这是“龟兹”的专利;唐初名相张说,作诗的时候又直接把泼寒胡安到了“罗马”身上······因此,在古今学术界,泼寒胡到底出自何国,仍然是个谜。我们只知道泼寒胡来自西域,不是华夏民族原汁原味的风俗。

 冬季里的狂欢:唐朝的泼寒胡戏

1903年,苏巴什古寺遗址中出土的舍利盒上描绘着精美绝伦的龟兹“苏幕遮”乐舞图

泼寒胡的兴盛

对于泼寒胡,早期的统治者们是抱着很高热情的。北周时,已经被汉化得很彻底的鲜卑皇帝,都忍不住在宫殿里来一把泼水狂欢。《周书·宣帝纪》有载:“(宣帝)御正午殿,集百官及宫人内外命妇,大列妓乐,又纵胡人乞寒,用水浇沃为戏乐。”

到了唐朝,限制进一步放宽,泼水游戏不再是皇帝和大臣的宫廷专享,而是直接下放到城中街道举行大型巡回歌舞表演。半露身体、头戴毡帽的浑脱舞队骑游巡演,击节竞技;带着假面的舞者唱着《苏幕遮》与路人相携共舞;鼓舞跳跃中扮神者向围观人群挥水泼洒,驱邪乞寒,中间还夹杂大量的西域民间杂技和即兴歌舞。别说普通老百姓了,就连王公贵族都看的移不开眼。

中宗当政时,这种泼寒胡活动就搞得很频繁——欢度佳节,要办,西域来使,也要办。每次举办不仅自己要登临城楼看个尽兴,还会纵容皇子们微服出门,跑到大街上与民同乐。

这就引起了有些人的不满:胡人的活动,办这么大,根本不合体统。《新唐书》中记载,神龙二年,并州清源尉吕元泰在上疏言政时率先提出了反对意见:“比见坊邑相率为浑脱队,骏马胡服,名曰‘苏莫遮’。旗鼓相当,军阵势也;腾逐喧噪,战争象也;锦绣夸竞,害女工也;督敛贫弱,伤政体也,胡服相欢,非雅乐也;浑脱为号,非美名也。安可以礼义之朝,法胡虏之俗?《诗》云:‘京邑翼翼,四方是则。’非先王之礼乐而示则於四方,臣所未谕。《书》曰:‘谋,时寒若’。何必蠃形体,灌衢路,鼓舞跳跃而索寒焉?”

这可谓是非常尽心尽力的劝说了。吕元泰认为,苏幕遮(这里即指泼胡乞寒)举办时列军阵、着华裳、奏胡乐、裸形体、灌衢路等,盛大不假,劳民伤财也是真,纵容这种活动的举办会败坏社会的风气。并且其中的“列军阵”表演,需要有人上马击节竞技,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造成政治动乱。最后,他又从封建社会无法忽视的礼仪方面入手,引经据典强调堂堂礼仪之邦,应以勤政务实为要。将资源和精力用在和国家大事上,自能顺应天合,不必用外来手段“索寒”。

 冬季里的狂欢:唐朝的泼寒胡戏

龟兹乐舞舍利盒上的全裸表演者

虽然这些说法有些片面,但也的确有理有据,是站在国家的政治文化发展角度去考虑的。奈何皇帝本人根本听不进去。史书对这段慷慨陈词只留下了“书闻不报”这四字“回应”。

不过,已经被撕开的口子,是无法轻易合拢的。等到睿宗登位,更加沉迷于泼寒胡,还亲自命太子李隆基“巡观泼寒”。左拾遗韩朝宗成为了这一次的劝谏者,他换了一个角度去说服皇帝——乞寒是胡俗,和我们的礼法是无法共容的。何况太子出去“与民同乐”,助涨了此风的民间之势,使得“道路籍籍,物议纷纷,泼寒叫嚣,扰攘不安”,地方的治安问题会成为大患。

但是,从“道路藉藉”就看得出来,唐朝人民对于泼寒胡戏抱有的热情之高,也从侧面印证了胡俗文化在民间的基础之广。睿宗八成也就“顺应民意”,没有对此给予过多的重视。

 冬季里的狂欢:唐朝的泼寒胡戏

龟兹乐舞舍利盒上,8位乐师组成了阵容强大的乐队

《旧唐书》中说,在玄宗上台后,依照前代习惯,命人在接待外藩使者的宴会上表演泼寒胡戏时,中书令张说终于站出来,给了泼寒胡戏一记重锤:

“臣闻韩宣适鲁,见周礼而叹;孔子会齐,数倡优之罪。列国如此,况天朝乎。今外蕃请和,选使朝谒,所望接以礼乐,示以兵威。虽曰戎夷,不可轻易,焉知无驹支之辩,由余之贤哉?且泼寒胡未闻典故,裸体跳足,盛德何观?挥水投泥,失容斯甚。法殊鲁礼,亵比齐优,恐非干羽柔远之义, 樽俎折冲之礼。”

有意思的是,张说曾作《苏莫遮五首》表达他对这种盛大狂欢活动的赞赏。其中一句“摩遮本出海西胡,琉璃宝服紫髯胡”更是成为了泼寒胡源自罗马说的有力证据。结果玄宗主政后他却以泼寒胡是胡戏,给国外来使表演会影响国家威严形象和中原文化传播为由,极力主张废弛。

更有意思的是,历史上出了名的热爱西域舞蹈与音乐的玄宗,竟然答应了张说的请求。《唐会要》中有载,先天二年十月,玄宗下敕:“腊月乞寒,外蕃所出,渐浸成俗,因循已久,自今以后,无问蕃汉,即宜禁断。”十二月,《禁断腊月乞寒敕》正式颁行,泼寒胡戏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自宫廷向下被全面禁断了。


 冬季里的狂欢:唐朝的泼寒胡戏

《妖猫传》中散发击鼓的玄宗皇帝

泼寒胡戏为何被禁断?

其实,如果从当时的政治状况入手,就能明白帝国统治者的“翻脸无情”是从哪里来的了。

从中宗,到睿宗,再到玄宗,如果算上神龙政变中被软禁的武后,就是三朝已过,物是人非,但其实时间仅仅只过了八年半。短时间内唐朝上层统治阶级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大动荡,直到玄宗登位,情势依然不容乐观。

虽然玄宗积极参与了剿灭伯母韦后和堂姐安乐公主的政变,将自己的父亲睿宗扶上皇位,父亲也亲口对他说“社稷所以再安,吾之所以得天下,皆汝力也”,并立他为太子,然而按长子承位的封建皇权隐形规则来说,睿宗内心还是更加属意大皇子宋王李成器,而不是三子李隆基。

名位不太顺的结果就是,玄宗身边有一大帮兄弟在虎视眈眈,偏偏父亲倚重的姑母太平公主也并不安于相夫教子,而是致力于在朝堂中施加影响。这就使姑侄之间时有摩擦,以致于玄宗要再发动一次政变了结党羽倾朝的姑母,再从父亲手中接过一个局势波谲云诡的大唐帝国。

这样再看泼寒胡戏,穿胡服、跨骏马、纵情驰骋高歌的军阵表演团,在玄宗眼中总是免不了带上一丝不安定的色彩——诸王纷纷对此戏青睐有加,“驱率下人,相尚相戏”。若有二心者私自蓄兵,妄图宫变,泼寒胡戏就是最好的遮掩。

政治恐慌下,再次捡拾起被武后当政时打压的关陇军事贵族集团也就很有必要了。太宗死后,武则天为进一步掌握权柄,开始重用山东寒族来牵制太宗的关陇班底,转移政治重心到洛阳,对西北采取怀柔政策,致使少数民族势力壮大,给唐帝国西北边陲带来巨大的军事压力。为保西境对强胡用兵顺利,并顺手肃清武后余党,关中本位文化策略就要重新被摆上台面。因此在文化政策上就表现出了要固守原有文化的要求,对域外文化开始排斥。

站在今人的角度来看,上层统治集团的内部倾轧,使得泼寒胡狂欢变成了妨碍统治稳定的不利因素,被“无问藩汉,即宜禁断”。浑脱舞被分离出来,作为单纯观赏性舞曲,甚至与《剑器》杂糅在一起,成就了“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公孙大娘“开元第一舞者”的地位。而苏莫遮的乐舞部分则被编入教坊,为适应汉语歌词,胡化特色被不断削弱,变成了为皇权歌功颂德的娱乐工具。

这种盛大狂欢后的凋零,反映出了唐朝对外来文化态度的转变:开放包容、欣然而纳的热情逐渐趋于冷却,开始走向内敛地吸收和保守地改造,强硬使其脱离母体文化特色,融入本国民俗民情之中。

等到北宋范仲淹和苏轼等作《苏幕遮》词,此时的“苏幕遮”和唐天宝年间被编入教坊的《苏幕遮》曲之间是否有某种联系,是否是暗合了当年曲调而做出的新体已不得而知。明清时期,两者之间的关系更是成了一笔糊涂账,只能用“盖因旧曲名,另度新声也”做一个模糊的解释了。

我们也可以将泼寒胡的拆解、改造视作唐宋变革期内外来文化入华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先是被原汁原味的引进、好奇地观赏,经由统治阶层“以身作则”的大力提倡而广泛流传;再因政治等因素被强硬的禁止、分割,最后融入本国的文化构建中,再也追寻不回原来的模样。(文/魏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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