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天黑得很慢》,讲述不断被剥夺的老年人生

台湾作家简媜写“老”,说“像脚底厚茧,怎么避就是避不了那股针刺之感”。

年轻时有多少“竹杖芒鞋轻胜马”和“玉楼金阙慵归去”的洒脱和豪情,都不免有一天要“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与老人告别时,我们总爱说一句:愿您身体健康,万寿无疆。这张鼓囊囊的鸳鸯绣花被把生老病死遮住,给了年轻人一个“来日方长”的借口,心安理得地松开已经颤巍巍的家人,投奔自己的大好前程;给老人吹了一个“老当益壮”的巨大泡泡,以至于他们在走上“老”这条下坡路时,像孩童一般懵懂和恐惧,并时刻想着有一条路为返程。

2020年,中国将有2.48亿老年人口,和老有关的一切问题,则应该进入我们考量的范围。有感于此,周大新最近写作了新书《天黑得很慢》,以文学为绳索,希望拉一把在“老”这条长河中挣扎的人。

周大新《天黑得很慢》,讲述不断被剥夺的老年人生

《天黑得很慢》

《天黑得很慢》以万寿公园的七个黄昏串连而成。前四个黄昏为:周一黄昏,陪护机器人薇薇小姐推介会;周二黄昏:灵奇长寿丸发售;周三黄昏:返老还青虚拟世界体验;周四黄昏:人类未来的寿限讲座。这四个故事更像是所有有关养老的资料汇总,“我想把我了解到的、大家议论的和能够引起共鸣的关于老年的话题密集地、像一个炸弹一样抛出去。之后再慢慢地展开叙述。”周大新说。从周五的黄昏开始,则是一个保姆讲述她照顾老人萧成杉十余年间老人的生命历程。期间老人面临女儿移民、相亲未果、后丧女、病痛直到最后失智,周大新以详尽的讲述涵盖了一个老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可能遇到的各种可能。

最近,澎湃新闻专访了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

骗人的“老当益壮”与“来日方长”

关于《天黑得很慢》的写作缘起,周大新谈到两个故事:“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大概八十多岁的老人提着两袋洋葱站在一个有四层楼的单元楼前面,眼里满满的忧虑,我就问她遇到什么困难,她说:‘这两个洋葱太重,我不知道能不能提上去。’我帮她把洋葱提上去放在她家门口,下楼时看到她扶着楼梯一点点走上去。我第一次感觉到人到了晚年力气被剥夺以后的深深的无力感。”

周大新也谈到张爱玲的逝去,正如张爱玲的生前所预知的“我有时觉得,我是一座孤岛”那样,消瘦的她躺在异国红色的地毯上,第一个发现她尸体的是一个看管公寓的人,发现张爱玲的尸体时,她已经故去三天之久,就像一座静默的、无人知晓的孤岛。

故事主人公萧成杉几次为挽回寿数作出努力,如和费大师学习“拍拍延寿操”,学“龟龄功”,购买“千岁膏”等,而结果却是,拍拍延寿操自然没有什么效果,“龟龄功”导致自己营养不良住院,“千岁膏”被证明白天服用的是加入大量咖啡的、晚上服用的是加入安眠药的粉末,因而才看起来有白天很精神,晚上睡得香的效果。

周大新将诸如此类的骗局一一揭示,也是一次次地说穿人关于延年益寿的种种尝试不过是无太多实际效用的自我安慰。我们歌颂一切生命力、歌颂一切蓬勃的、欣欣向荣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种在无望中向死而生的挣扎。人们不喜欢在席间说:“你这个孩子终究会死去”的人,周大新此举看似是犯了“看穿不说穿”的大忌。

周大新《天黑得很慢》,讲述不断被剥夺的老年人生

周大新

可是人生必经是一条下坡路啊,渐行渐远,你会感到“岁月沧桑而日渐衰老的皮肤,被疲惫和欢乐折腾的松弛疲塌,各种不同的体毛,眼泪、体液、指甲和头发纷纷脱落,掉在地上,就像枯叶和残枝,让越来越迷途的心灵经常走在皮肤的容积之外。”会闻到“身上有一股上了年纪的酸味。……这是人发酵后的气味,闻上去有股兀鹫的味儿。”比起躲避,我们或许更需要一种难能可贵的清醒和对“死亡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的承认。

作家简媜写她曾遇到一位“绣衣朱履,一身亮丽的长旗袍,头戴遮阳帽配太阳眼镜,颈挂数串璎珞,一手提绣花小包一手拄杖”的九十岁左右的老妇人,她最终猜测,“这一身衣着可能是独居老人为了提防不可测的变故,预先穿好的寿服:无论何时何地倒下,被何人发现,赴最后一场宴会的时候,一身漂漂亮亮。”

对于人生最后阶段的、冷静的刻写,并不是恐吓与残忍,而正是对生命的尊重和脉脉温情。是枝裕和在《步履不停》中写:“我知道,他们迟早有一天会走,但那也只是迟早,我还无法具体地想象失去父母到底是怎样的状况。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许多事情已经在水面下悄悄酝酿。但即便如此,我却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我真的搞清楚的时候,我的人生已经往后翻了好几页,再也无法回头挽救什么。因为,那时,我已经失去了我的父母。”

被“老当益壮”的谎言鼓动的老人和被“来日方长”蒙蔽的年轻人,常常在告别时刻来临时措手不及。

周大新《天黑得很慢》,讲述不断被剥夺的老年人生

玲珑公园

万寿公园与玲珑公园

北京西南方向,地铁慈寿寺站口出,走几百米就是玲珑公园,里面一座巍然耸立、雕刻精美的塔,是为“永安万寿塔”。采访周大新的那天,我在玲珑公园门口等他,往上看时,塔身嵌在碧空中,沉寂又沧桑,往下看时,塔的基座所在的台阶上,中年人放着歌曲跳广场舞,老人小孩各自蹒跚,同一空间中有时间的对撞感。

《天黑得很慢》中,故事的主要发生地为“万寿公园”,而周大新说,万寿公园的原型,则是这个他一天能去三四趟的玲珑公园。正如地坛孵化了史铁生那一片朦胧的温馨和寂寥以及他对生老病的诸多慨叹,玲珑公园除了为周大新提供一个故事发生的舞台和素材收集的场所,也更深层次地通过耳濡目染,在他心里发酵出一种关于老的沉郁的情绪,玲珑公园作为散落在城市中的一个小的老年人集合之所,也折射出诸多关于养老的问题。

玲珑公园有几个门,南门和西门都是栅栏形成回环,人要侧身进入;东北门则有台阶,只有一个北门可以推轮椅进去。这种设置就为坐着轮椅去散步的老人造成不便,他们只能绕很远从那个宽阔的北门进入。“到2050年,中国人口有三分之一进入老年,但是关于养老的社会文化氛围却没有形成,街道可供休息的座椅很少、没有老人专用的卫生间,所有的报刊杂志都以青春为美,音乐厅、剧院等的设计也没有对老人有太多关注。”周大新谈到。

《天黑得很慢》的故事主体部分的讲述者为萧家所雇的保姆钟笑漾 ,周大新谈道:“老人最后这段生活常常儿女不在身边,他们的状况护工是最清楚的、看得最真切的。父母有时即便有情况也瞒着儿女说不要操心。”周大新谈起他印象很深的一个事情是,他看新闻报道说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专门筹划和八、九十岁的老人结婚,然后想办法害死老人。关于老人受骗的新闻层出不穷,现在最关心老人的群体反而是各种打着幌子的医药公司、商业机构,而他们的“关心”也不过是想从老人身上牟利。

周大新《天黑得很慢》,讲述不断被剥夺的老年人生

《一个叫欧维的老人决定去死》的剧照

公园在城市中有其特殊意义,它构建了一个不同年龄层的共处的空间。这种共处对老人来说很有意义。对于老人的有意的隔绝和孤立或者过分的照顾,都会让他们心里产生不适。而就在与年轻人和小孩子同处的时候,这种天伦之乐可以部分消解他们的恐惧和不安,同时,与老人的相处对于年轻人也意义非凡。去年热映的《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老人几次最后被救赎,就是因为旁边搬来一家叽叽喳喳的邻居,他们给老人带来诸多“麻烦”,而这种温暖的“牵累”,这种被需要感构建了一个孤独老人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关于怎么去抵抗老,周大新说,他在家里装好了投影仪,等很老很老的时候就在家坐着,每天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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