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在中国是怎么污名化的?

前 言

按民间的说法,农历大年初一之后,或者立春(2月4日)之后,便是戊戌狗年了。

我们编辑部做了一个小测试:面对汉语拼音gǒu,你马上会想到哪一个词?

当然,因为是狗年,大家都想到了“狗”字,所以我们这个专题首先回顾了“狗”在汉语中的形象变迁。

有人从gǒu想到苟且的苟,这个贬义词如今已成了网络“苟”系青年的自娱乐。

有人从gǒu想到枸杞的枸,这种据说能补肾的中药材,在2017年被当成中年男的标配之一。

有人从gǒu想到一个生僻的汉字:耇,意指老人家,如今,老年人的微信朋友圈是一道特别的景观。

有人从gǒu想到购物的购,在互联网时代,人们足不出户却可以购遍全世界。

有人从gǒu想到英文go。走,趁着春天来临,我们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还有从gǒu想到代沟与沟通的沟,她还给我们讲述了一对父女的惊心动魄的代际战争。

于是,从今天起,我们给大家带来一期关于“狗年说gǒu”的特别策划。

狗在中国是怎么污名化的?

狗年说gǒu

“狗”族词汇上百个,其中,90%是贬义词,大多可为詈语所用。汉语中,一只狗狗的命运为何沦落至此?

狗在中国是怎么污名化的?

【狗】一种常见的犬科哺乳动物,是最早驯养于人类的物种。狗在掌握复杂社会行为与理解不同身体语言和声音上有惊人的能力。在汉语中,“狗”相关词汇多为贬义,在詈词中高频出现。同时,“狗”还是孔子和两千年后年轻人们的自嘲用语。

元戏《杨氏女杀狗劝夫》第三折中,杨氏女一口气骂出了11个“狗”字:“这等人是狗相识,这等人有甚么狗弟兄。这等人狗年间发迹来峥嵘。这等人脱的是狗气狗声,这等人使的是狗心狗行。有甚么狗肚肠般能报主,有甚么狗衣饭泼前程?是一个啜狗尾的乔男女,是一个拖狗皮的贼丑生。”

说起汉语中的“狗”,我们需要从詈语讲起,因为在“狗”族词汇中,绝大多数是詈语。

我们是号称“上下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古国、礼乐之邦,其实詈语同样博大精深。所谓詈语,就是骂人话。一部汉语詈骂史,可以骂出一个文明体背后最粗俗、最污秽的一面。当然,这也是汉语最富表现力的地方,没有丰富以近泛滥的詈语,《金瓶梅》和《红楼梦》大概会失去一半的光彩。

汉语在它年幼的时候,就已开辟了动物詈语的新天地。先民们气急败坏了,嘴里挤出一句:“禽兽,你不是人!”

统计发现,在脏词秽语上,动物词汇不输于亲属词汇。用动物骂人,最能过嘴瘾的,便是狗了。“狗”字去声,一顿一挫,铿锵有力,劈头盖脸骂下去,接着回旋上扬,骂出力道,又骂得悠扬,有此天然优势,难怪它成为动物詈语的最佳选择。试想一下,用猫和猪骂人,骂着始终是一脸撒娇和萌感。可见,阴平调有其天然缺陷。

“狗”又有组词能力极其强大,统计各类熟语,“狗”族词汇上百个,其中,90%是贬义词,大多可为詈语所用。一只狗狗如果生活在中国,它被人夸或者借它夸人的情况,寥寥无几。

如果它去了西方,比如说英语世界,那是截然不同的待遇,英语说“Love me,love my dog”,可见人与狗有多亲密。夸人时说“big dog”,那是要人、是大人物。

有意思的是,猫在西方则是形象不佳,我们看欧美的童话、动画片,如《蓝精灵》《猫狗大战》,猫往往被塑造成邪恶、愚蠢的反派;中世纪英国流行烧女巫、烧猫。英文“fat cat”意指以权谋私的人。

那么,汉语中,一只狗狗的命运为何沦落至此?动物科学和畜牧史并没有为我提供答案。

语言是文化的精髓,浓缩着一个民族的隐秘心理。大概只有民族文化能够解释了。梳理汉语骂詈史后,狗在中国几千年骂人文化中的身影便清晰起来了。

但狗并非一开始就如此不堪。如果它生活在上古时代,以狗骂人,可算作对狗不尊重。动物詈语中,蛇鼠豺狼虎应有尽有,但没有狗。上古的狗狗们唯一的担心,就是祭台。当时盛行的宗教祭祀中,狗作祭品为“献”。构词上,献的古体字是器具“鬳(现音yan)”与“犬”的结合,《说文》:“宗庙犬名羹献,犬肥者献之。”狗作为“至阳之畜”,还被当作图腾列入十二生肖。

生活在先秦时代的狗,随时会被吃,但也不辱狗格。孟老先生就觉得,鸡豚狗彘,吃上肉,乃国民昌盛的象征。那时候,走狗——走得很快的狗——还是对一只狗的生物性赞美,这是渔猎时代残留下来的人狗情谊,毕竟它曾是打猎的最佳搭档。只是在中国人的实用哲学面前,这点情谊很快挥发了。

据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魏晋以后,狗从中国人的餐桌上消失。其他有关食物的文献,也不见曾经风靡中原的狗肉。相反,北方游牧民族带来了更加鲜美的羊肉。

吃与用的价值都丧失了,狗狗被打发至大门口,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看家护院,施展狗叫的才能,“本取其吠”(《北齐书·宋游道传》)。与此同时,汉语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新词,“走狗”,意指被人唆使。于是,越来越忠诚的狗族获得第一个詈语“走狗”,也是它污名化的开始。

刘福根在他的《汉语詈词研究》中,提到了“狗”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染上了贬义色彩,出现了诸如“狗辈”“庸狗”“死狗”等骂人话。“狗骂”渐多,但意思多是“受人嗾使”的变体。

隋唐后,“狗骂”变多,意味也变了,《旧唐书·突厥传上》记载小杀骂吐蕃人,斥之为“吐蕃狗种”。与之相应,大量狗组成的詈语里,无不具有卑劣、下贱的含义。在盛唐气象里,以狗骂人,骂得格外宽豁、刚烈。生活在唐朝的狗,自然也成了卑劣下贱的代名词,盛世之下,难以遁形。

宋元以降,狗背负的污名没变,但俗文学发展迅猛,戏剧小说中“狗骂”随市井烟火气而升腾,世俗的力量冲垮了恢宏气势,走向自由、低俗,骂出酣畅淋漓的境界。元戏《杨氏女杀狗劝夫》第三折中,杨氏女一口气骂出了11个“狗”字:“这等人是狗相识,这等人有甚么狗弟兄。这等人狗年间发迹来峥嵘。这等人脱的是狗气狗声,这等人使的是狗心狗行。有甚么狗肚肠般能报主,有甚么狗衣饭泼前程?是一个啜狗尾的乔男女,是一个拖狗皮的贼丑生。”

汉语中的詈词越来越丰富,以至泛滥。《金瓶梅》中,潘金莲、王婆等人的骂人技法登峰造极。《红楼梦》詈语统计下来,也接近五百次。《醒世姻缘传》更是触目惊心,俨然一部詈语词典。但不难发现,亲属、身份、性别等骂语已超过动物,狗狗也难见身影了。只不过,它的形象早已固定下来,牢不可破。

或许,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在所有时代里,我们都热衷用禽兽骂人,狗是最不幸的,在人类过完嘴瘾后,就彻底沦为卑贱的文化形象。在刘福根看来,动物詈语乃是礼乐规训下人们对“人之为人”的确定,动物詈语骂出了生活中的“禽兽”,于是我们才成为道德意义上的“人”。这是孔子《孝经》所曰:“天地之性,人为贵”。

当然,孔圣人也有松下来的时候。那天他跟弟子来到郑国,一个人走丢了,立在城门外。路人见状跑去对子贡说,你家老师像个“丧家之狗”。回去后孔圣人听到这句话高兴坏了,直说:“然哉,然哉!”

21世纪的人们也乐于以狗自比。遇见成双成对的人恩爱满天秀,他们悻然自叹一声“单身狗”!深夜走出写字楼,他们拍下照片,发在朋友圈里,这是“加班狗”的日常。只不过,“路痴狗”孔圣人在自嘲中,为自己披上一道胸怀宽阔的人格光辉。而2000多年后,这些年轻人们的自嘲,化解不了内心的卑微。

真正揭示某种生活真相的,是老子。他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刍狗就是用草扎的狗。祭祀仪式后,它被弃之荒野。

不过,时过境迁,随着饲养宠物狗的人越来越多,狗也被许多人视为家庭中的一员。体现在现代汉语中,狗的形象也出现了微妙变化,比如有了“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之说,“狗狗”一词也给人一种萌萌的感觉。

最后,今天是大年初一 。狗狗的叫声是“汪汪”。恭祝读者朋友狗年旺旺。

《南都周刊》2018年2月刊

狗在中国是怎么污名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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