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整个灵魂都给你,连同怪癖

本文摘自《性盲症患者的爱情》,张天翼著,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1月版

自幼无法分辨性别的青年,将在下午四点半的公园湖边见到他眼中唯一一位女性。

在他四岁时,父母发现了他的缺陷。他们搬家后的新邻居家有一对双胞胎姐弟:一个叫琥珀,一个叫钻石。两个十岁孩子总是打扮得一模一样:蓬松金发剪成同样齐耳长度,穿统一购置的帽衫、裤子和帆布鞋。当然,大家都认得出姐姐和弟弟,在相同的眉弓形状、眼睛大小与颜色之上,有一层已初步成形的性别薄雾笼罩着,就像真正的琥珀与钻石的区别。弟弟有姐姐的柔美,姐姐也不乏弟弟的英气,但谁也不会认错。

唯有他认错,而且总是认错。在两家已经相识近一年、多次一起外出野餐钓鱼之后,他仍会把琥珀和钻石叫混。在儿童乐园,姐弟俩带他去厕所,他经常尾随着琥珀走向女厕。起初大家以此为笑料,但某天他认真地告诉大人,他真的看不出女琥珀和男钻石有什么区别。

经过一系列罗夏墨迹(经典的投射法人格测验)、颜色卡片、心理问答等检查,医生的结论是:他缺乏对性别的感知力。

敏锐地感知性别是生物种族赖以繁衍的最普遍能力。即使不借助衣饰、气味、身体特征的提示,只看一张没有头发的脸蛋,人们也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同性和异性,并于瞬间判断此人是否能为自己生儿育女,从而决定对待她或他的态度。性别荷尔蒙由各种极细微的途径发射出来,就像一种无线信号,而他身体中恰好没有接收系统,因此无法总结出父与母、兄与姊、少年与少女之间的共同差异—性别。

这种症状前所未有。很多男婴还不会爬行,就懂得专向摇篮上方年轻姣好的女性面孔发笑。

医生说,无法分辨颜色的症状被称作“色盲”,这种缺陷或可叫作“性盲”。又说,这也许是一种发育延迟,可能会在性成熟后自行趋于正常。

于是,在被动等待“正常”到来之前,他只能靠死记硬背。这倒也不难,人从婴儿成长为社会成员,要背的规则成千上万。他像背诵火是热的、冰是冷的一样—长胡须的是男人,胸口隆起的是女人;个子高、盆骨窄、头发短而单调的(多半)是男人,个子矮、脸上和头发上花样冗余的是女人;声音沉闷、频率低的是男人,讲话唱歌声音尖细、表情夸张的是女人;平驳领西装、黑色德比鞋属于男人,蕾丝裙、花朵纹饰属于女人。

后来,他的男性性征顺利发育起来,喉结凸起,腋毛和胸毛逐年成形,十五岁时身高蹿升到183厘米。他的性器官会在晨间勃起,他也会用自渎的方式解除器官充血,但他对这件事的态度类似牙疼时吃止痛药,背痒时伸手挠痒。

然而,“性别”意识始终没有在他的知觉中萌发。所有陌生人对他来说都是谜题,有时是位置靠前、一目了然的轻松题,有时是位置靠后、解题过程复杂的大题。夏天的时候好办,观察人们争相炫耀的胸脯形状就能轻易过关。冬天则会难一些,遮挡发型与脸型的帽子、围巾抹掉了大部分可靠线索,能指望的只剩衣服、鞋子的款式与颜色,因此他还要不时地留心男士与女士的当季时尚服饰。

艺术家们让人头疼的是他们会故意模糊性别,因此,在性盲者的试卷里,难度星级最高的题目是摇滚乐队—男主唱披着齐腰卷发,涂指甲油,眼线描得像埃及艳后,四肢纤细瘦削;女歌手则剃锅盖头,身穿皮夹克,脚踏野战靴,浑身雄赳赳的脏话文身。

另外一道五星级难度的题目是:短发胖子。胖女士往往因惰于清洗而不留长发,又因找不到合适尺码的女装(以及放弃修饰外貌)而穿得跟男人一样;很多胖男人胸口的脂肪规模又往往雄伟到媲美内衣模特的程度。

Boyfriend Style(男友风)的女性衣着也让他失误过几次:一个瘦得像扫把棍的女人穿着宽大的苏格兰绒衬衣、旧球鞋,衬衣淹没胸口的曲线,棒球帽又把短发压得紧紧的……他过去问路时叫人家先生,那又怎么能怪他?他还吃过一次电影的亏:中学时,老师要大家分小组看电影,讨论“政权与革命”。大家约在某个男孩家里看《V字仇杀队》,他疏忽了,没事先了解一下影片,又晚到半小时,进门见墙上投影着一个穿橘色囚服的秀丽平头青年,脱口说道:“男主角是个囚犯吗?”

人们都不解地转头看着他:“什么?你看不出这是女主角?”

从那之后他又多了一项功课:背诵各种电影的故事提纲。后来,甚至进一步背诵著名与非著名演员的面目、名字和性别,以便在任何性别混淆如奶昔的电影里认出他们,让《天鹅绒金矿》(影片男主角常着女装踩高跟鞋演出)这样的电影不再成为陷阱,阴险如《魂断威尼斯》(影片中有一位形似少女的少年塔奇奥)派出一位理应迷恋洛丽塔的老男人,也无法骗他称赞那个穿水手装的长卷发美貌“姑娘”了。

在人生前十几年,他尝试过一切令自己变正常的方法。他请父亲帮他订阅色情杂志,一箱箱地订,毫无兴趣地一页页翻,犹如狗面对着猫薄荷。有一阵,他转而怀疑是不是性取向问题,但他对同性也没有任何性冲动。

十几岁时他惧怕被孤立,为融进男孩群体而披上种种伪装。青春期男孩们的话题相当简单:女人、自渎、性爱。他不得不事先准备一些谎言,当伙伴们忽然谈起“乳房的触感”“昨天花了身上所有的钱让隔壁女孩给我看她的乳房,看到的一刻心里只有一句话“太值了”等话题时,能发表适当意见。科幻作家儒勒·凡尔纳一生足不出户,描写异域风光全靠阅读各种旅行家的记载,倒也能做到栩栩如生。有时他也被迫像凡尔纳一样,叙述他不曾感知过的性爱景致。

反复考虑之后,他选了绘画作为终身职业。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的主角是一个天生没有体味的人,偏偏又有超人的嗅觉,最后靠提炼处女的体香弥补了这一“缺陷”。他想,也许在画室里度过描摹男女性征的若干年后,某一天“性别”也会像波提切利的维纳斯一样从他眼中冉冉诞生。

而且,画家是一个不需要与陌生人交流的工作。

作品简介:

我把整个灵魂都给你,连同怪癖

《性盲症患者的爱情》,张天翼著,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1月版

《性盲症患者的爱情》八则故事,每一篇都恰似精彩的BBC迷你剧。通过一个个荒诞奇特、幽暗迷离的故事,我们总能“以怪癖者的际遇照见自身,照见我们内心最暗淡和暧昧之地的欲望和灵魂”。

自幼因患有“性盲症”而不辨男女的青年,会经历怎样一场曲折离奇的爱恋?一位美若戈黛娃夫人的女子突然来访,要求“我”为她拍摄一张巨幅的裸体照片,而后挂到工作室玻璃外墙上。不可思议的行为背后,隐藏的究竟是什么?对机械人而言,存在“命运”这种说法吗,温蒂有父亲的守护,而命运殊途的双生姐姐只能作为替补零件存在吗?

这是一部充满蒂姆•波顿式暗黑美学的小说集,一半是童话,黑暗却闪烁希望,一半是现实,冰冷又点缀奇迹。《性盲症患者的爱情》就是这样一扇通往幻想世界的任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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