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要还原一个物质世界,一种俗世生活。在中国,自古以来是诗歌发达,小说不发达,小说和诗歌之间的差异究竟是什么?这背后牵涉到中国文人对物质世界和俗世生活的基本态度。
小说是活着的历史。当我们在探究、回忆、追溯一段历史的时候,历史学家告诉我们的历史,往往是规律、事实和证据,但那一段历史当中的人以及人的生活往往是缺席的。小说的存在其实是为了保存历史中最生动、最有血肉的那段生活,以及生活中的细节。在这方面上,小说和诗歌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诗歌重性情、胸襟、旨趣的抒发,所以诗在中国是一种庄重的文体,而小说却是渺小的、不入流的小技和末流。
谢有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小说的“小”指的就是渺小,而“说”跟古代“喜悦”的“悦”是一个意思,小说的字面意思就是小小的能让人高兴起来的事物。小说文体的起源并没有诗歌那么庄重。诗歌有其自身的性情要抒发,它没有义务去还原一个物质世界,但小说有这样的义务。诗歌往往是不及物的写作,它可以不对一个真实的物质世界或生活世界作具体的描绘,其主要目的是为了表达诗人的性情。比如,“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你读完这首诗,并不明白西湖是什么样子的,诗人并不重在表达西湖是什么样的,他要说的可能是西湖以外的东西。“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你读了这首诗,也不知道三峡是什么样子,但你会知道诗人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还有,你读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读完之后,幽州台是什么样子的,你也无从得知。诗人重在表达和抒发他那个时期的心情、性情,并不重在还原和刻写一个生活世界、物质世界。
小说像诗歌这么写就不行了。小说的读者普遍会对你笔下所写的生活作必要的还原和追问。《红楼梦》里写到了大观园,读者自然就会对大观园进行一个又一个的考据,甚至做一种物理学意义上的还原。直到今天,“红学家”们都还在考证,这个大观园究竟是在北京、河北还是苏州。甚至“红学家”中还有人去研究大观园里到底有几重门,通过几重门就可知道,小说写的是不是皇宫里的事。我有一个朋友就专门从元春的生辰八字的漏洞中,考证出《红楼梦》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诸如此类的考证,表明读者对小说所写的物质真实,是会计较的,他会通过物质还原的方式,来审核作家笔下的现实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读鲁迅的小说,他写了茴香豆,那些到绍兴旅行的人,就会想吃一吃鲁迅所写的茴香豆。你在小说中不能抽象地写茴香豆,你的描写必须是可以被还原、被现实生活所审核的,这是小说和诗歌之间一个很大的不同。
诗歌重在抒发个人的性情,而小说有一个物质的外壳,这是小说这种文体最基础的方面。
我们读历史著作时,会明白明代、清代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有什么样的制度和什么样的官品阶级,但我们很难通过历史学家的讲述,真正明白明清时代的人是怎样过日常生活的,他们穿什么衣服,唱什么戏,吃什么样的点心,用什么样的器物,等等,这些都是历史著作中不容易读到的。小说能补上历史著作中所匮乏的当时的生活脉络、生活细节,从而使历史变得更真实、丰满。有论者说,小说比历史更可靠,马克思就说,自己从巴尔扎克的小说中所了解的法国比历史学家笔下所描述的要丰富得多。莫洛亚在分析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时也说,没有任何历史文献会像托尔斯泰那样去描写一个皇帝,皇帝的手又小又胖,像“又小又胖”这样的词汇,在历史文献里肯定是不会出现的,但它会出现在小说里面。小说就这样把历史著作所匮乏的肌理和脉络给补上了。
为什么说诗歌比历史更永久、小说比历史更永久?就在于文学可以保存历史的肉身部分。
今天写小说的人,也是在讲述这个时代,讲述这个时代的记忆和经验,这种讲述,其实也是在保存一个时代的肉身状态。过一百年或几百年,历史教科书里,或许只剩下一些结论,或只剩下一些制度、规章及历史规律的演变,这个时代更细微的一些方面,肯定是由小说家来保存的。所以,小说的第一个层面,是对物质的还原、对生活的还原。
但在中国,小说一直是被藐视的文体。尽管早在一九〇三年,梁启超就发表了那篇著名的论文《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把小说当作改造社会、启蒙民众的一个重要的文体。但在现代中国,在鲁迅开始写小说之前,中国小说一直是不入流的文体,在古代,写小说的人更是被人看不起的。四大名著中没有一部的作者是没有争议的,可以想象,这四部伟大的作品,肯定是出自当时有才华的文人之手,但到现在都无法确证作者是不是罗贯中、曹雪芹等人。在那个年代,就算写了小说,也不敢对外说,好像这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似的,惟有写诗才是摆得上台面的高尚的事情。
《成为小说家》
谢有顺 著
北岳文艺出版社 / 2018-1
很多人不明白,何以二十世纪的文学巅峰要以鲁迅为代表。这就要回到当时的历史语境,鲁迅是真正把中国的小说从一种渺小的文体壮大成重要文体的奠基者,在此之前,小说是没有多大的文体地位的。等鲁迅写完《呐喊》《彷徨》中的二十五篇小说之后,小说才开始成为重要的文学样式,写文艺小说的人才开始多起来。一九二五年以后,有大量的人在写小说,鲁迅又不写小说,改写杂文了。鲁迅这个人了不得,他成功地把一种文体变成重要的文体之后,就不再写这种文体了,他又接着把杂文这种轻浅的文体给发展起来了。鲁迅的一生,无论在文体还是在思想上,都不重复自己,他的精神体量是很大的。
其实,中国之所以重诗歌,不重小说,这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我刚才说了,诗歌是用来表达“我”的性情、胸襟和旨趣的,而小说呢,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中国的小说脱胎于说书和话本,它讲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而从中国文人的观点看,一部文学作品,它必须要有作者自己开阔的胸襟、气象,才算是文学最高的境界。如果一部文学作品说的都是别人的事,那就是不入流的,这是小说一直处于很低地位的隐秘原因。《红楼梦》的地位之所以会比其他几部名著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红楼梦》带有诗性和自我表达的成分,它不完全是讲别人的故事,它也是作者的自我写照,这跟《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是不同的。《红楼梦》算得上是中国第一部真正的文人小说,它也确实是作者的半自传性作品。
钱穆曾专门做过研究,他说中国古代那么多的文人和诗人,几乎都不写自传,也不要别人为他写传记,为何?传记文学是二十世纪才开始从西方传进来的,胡适写的《四十自述》,是比较早的自传性作品了。胡适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就到处劝人写自传,目的正是希望能为此给史家留下点有用的、真实的材料。他劝过林长民、梁启超、梁士诒,也劝过蔡元培、张元济、陈独秀、高梦旦等人,但其中的多数人,都未及写出自己的个人故事就辞世了,为此,胡适一直“引为憾事”。胡适在《四十自述》的序言里说:“我们赤裸裸的叙述我们少年时代的琐碎生活,为的是希望社会上做一番事业的人也会赤裸裸的记载他们的生活,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给文学开生路”云云,当然是和当时的文学环境有关,多少有一点夸大其词了,但基本意思我们还是可以理解的,那就是作家都不太愿意写自传,很多材料便无从留下来。
可是,为什么古代的文人不写自传,也不要别人给他写传记呢?钱穆说,古人的诗歌就是他们的传记,所谓“诗传”。当我们读李白全集、杜甫全集,就能知道李白、杜甫他们喜欢什么,他交什么朋友,他的爱好、胸襟、旨趣是什么,他的追求和人生境界是什么。读他们的诗就可以想象他们的为人。这一点,读小说恐怕就很难。读了《红楼梦》,你也许可以了解曹雪芹的性情,但读《三国演义》你却未必能了解作者的真实心境。所以,小说家是需要传记的,但诗人不需要,他的诗歌就是他的传记。
在中国文学的等级中,讲别人的故事并不是高明的写法,就是到现在,我们也必须承认,最伟大的小说无不带有自传性质。那些伟大的小说,几乎没有一部不是带有作者的自传影子的。好的小说,同样也要说出作者这个人,所以,我们经常把那些伟大的小说称之为诗,说《红楼梦》是诗,《追忆逝水年华》是诗,这就表明小说的背后要有作者的性情。
本文摘自《成为小说家》谢有顺 著 ,北岳文艺出版社 / 2018-1,原标题为《还原一种俗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