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笔下的猫
“日本的猫善于成精”,鲁迅先生云,“传说中的猫婆,那食人的惨酷确是更可怕。中国古时候虽然曾有猫鬼,近来却很少听到猫的兴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经失传,老实起来了。只是我在童年,总觉得它有点妖气,没有什么好感。”
鲁迅的“仇猫”是出了名的,毕竟有《狗、猫、鼠》、《兔和猫》为证嘛。然而,这其实当不得真。鲁迅固然打猫,“尤其在它们交配的时候”,但要论写下这些文字的“动机”,当然主要是与同时代文人的各种“撕”,所以在鲁迅笔下我们看到各种对猫儿的“劣根性批判”:虽与狮虎同族,却有一股媚态;性情残忍,总要把猎物慢慢玩死才吃掉;自己谈恋爱,却在那里大叫大嚷,非要人人尽知不可——您这是在骂谁呐?
不会是同住在八道湾胡同十一号的弟弟,虽然他们形同敌人。周作人声称自己也是讨厌猫的,也是因为猫儿交配时总要发微博、朋友圈的缘故吧,但是他似乎心口不一,在《赋得猫》一文中泄露了自己对猫咪的过度关注。他不仅熟读《猫乘》、《猫苑》等古代经典“铲屎官”的必读书,还熟知猫儿在西洋成精、兴风作浪的各种掌故。
当然是“另一些人”。如果说与鲁迅交恶,互骂“畜牲”的资深猫粉林语堂能代表这个人群,大约未必十分错。他们大多有欧美留学的经历,出身大多富贵,生活水准在今日所谓“中产阶级”之上,通常被认为是新、旧两种学问结合得最好的一代文化精英。而其中的文人,尤其是鲁迅骂得最起劲的那些人物,大多有一种对“悠闲”生活的鼓吹(当然这种理解因作者而异),例如林语堂,把陶渊明等道家的隐逸抬出来作为对“文学有阶级性”的反驳。这在深深切入生活,且对生活、人性更有洞察力的鲁迅看来,当然可恶之极。
这种鼓吹本身其实没有什么,但是在那种语境下,的确也意味着一种对生活、社会生活真实的自动屏蔽,其中颇有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味道。他们大多撸猫且养猫,也是从猫儿身上各取所需吧,猫不能背这个锅。
但是,对这个群体最刻薄(也最深刻)的嘲讽,来自于钱钟书的短篇小说《猫》。《猫》讲的是一个爱猫的、在文人社交圈广受欢迎的名媛,如何将一众名士玩得团团转的故事,她对于男人,“好像变戏法的人,有本领或抛或接,两手同时分顾到七八个在空中的盘子”。此文收录在作者的小说集《人·兽·鬼》中。其中有一篇《纪念》,绝对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遗珠之作,然而《猫》却因为明显到不加掩饰的讽刺被人一一对号入座而令人印象深刻;林徽因、梁思成、林语堂、徐志摩、金岳霖、沈从文、胡适之、朱光潜、萧乾……甚至于连梅兰芳都没放过(身体丰满结实的林黛玉)。噢对了,里面还有一个亲日派作家,“除了向日葵,没有比他更亲日的了”,好像周作人。
其实钱钟书自己也是“铲屎官”。小说开头第一句,“打狗要看主人面,打猫要看主妇面了”,来自于他帮自己家的猫出气:打不过隔壁林徽因家的猫,他便用竹竿助攻,杨绛出于不想伤和气,才说了这么一句。这么一句本来旨在息事宁人的话却又被放到小说里放大:在刻薄地描绘邻人“猫性”的同时,也暴露了自己的“猫性”。令人不解的是,他这一举动被文青粉丝解读为魏晋风度一般的“可爱”。然而,魏晋名士,有什么意见“清谈”即可,何至于还要给自己的邻居送一杯鸩酒呢?
当然另一位著名的爱猫文人冰心也写过《太太的客厅》讽刺林徽因,此文有一种浅显的尖酸,不足道也。
然而文人与猫之间,从来就有一种微妙的关系。人们豢养宠物,无非是一种“移情”(这里指积极的一面),猫的优雅的姿态,高冷的个性,时常表现出的独立性、神秘感,都是深得文人之心的,仿佛照了魔镜,处处能看见自己一般(日常的养猫并不在此讨论的范畴)。这里用“文人”而不是“知识分子”,是因为“知识分子”一词本来就是有特别的含义的。这个词的现代意义最早来自1894年法国的“德雷福斯案件”,一群法国知识阶层名人选择为被冤枉的犹太军官德雷福斯发声,最后终于为其洗冤的事件。“知识分子”这个词从一开始就意味着“铁肩担道义”,即便“公知”一词在咱们这里已经被大众玩坏了。用这个标准来衡量,称得上“知识分子”的,百年来者寥寥吧?而与之相反的,“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句老话,倒是更符合些。
可以售于帝王家,并且能够“内圣外王”;不售,也能去终南山弄个“著名隐士”的名头,照样有供养的来处,进可攻,退可守。可以任性,可以反复无常,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骑墙——但要做得悄无声息,还要保持一点点可怜的独立性。为了这点独立性,其实还远远不如猫自由自在,多数人都流入怯懦和油滑了罢。
也有真正的勇者。弘一法师还是李叔同的时候,从日本写信回家,问的却是“爱猫安否”?真正的勇者,当然绝不可能是什么肤浅、无知、一边苟且,一边“远方”的“佛系青年”。文人李叔同成为弘一法师,这个行为包含着一种宏大的悲悯,对人生、社会苦难的参破。更何况,他又选择了最严格的律宗。必定有真正的勇猛、真正的担当,才能发出拯救有情众生苦难的愿力。
弘一法师的亲密学生(而非战友)丰子恺虽比不上老师勇猛,但其一生系念护生,造福国人,也是大多数文艺家不能企及的了。但他在吸猫这件事情上更少人能及,标准“猫奴”一枚。他对猫是不加掩饰的喜爱,撸猫、画猫、给猫拍照,就差让猫在自己头上拉屎(他也有一幅著名的肖像照,爱猫骑在他头上)。并且,他不但撸自己家的猫,见到别人家的也两眼放光,有时候他的这种性格会给人带来很深的误会。
比如当年他采访了梅兰芳之后写了一篇《访梅记》,在《申报》上连载三天。梅兰芳有爱猫两只,当着客人的面抱在怀里爱抚之,犹如子女一般。丰子恺文中写道,回家后,女儿和他讲:爸爸,我们如果能在梅先生家化身做了猫儿,也是幸福的呀。这种对猫的喜爱,当时就被人误解为对梅的献媚了,其实他根本不至于。
丰子恺因为爱猫造成的误会不止一件,另一个误会将他彻底打入人生低谷。文人者,难免舞文弄墨,偏偏他又喜欢画猫。其中一幅,满席佳宾,一花猫高踞座客头上,他给此画起了个自认为俏皮的名字:猫伯伯。不幸的是他还加了附注:“我们石门人对这伯伯二字,并不能算恭维之词也,贼也叫伯伯也”。铁证如山,“反动黑画”无疑。只因为叫了一声“猫伯伯”,温厚和气的丰子恺被列入牛鬼蛇神,屡次被揪斗,其被批斗次数之多,在画家中是少见的。
当然还有既是爱猫党、又吃过猫肉的老舍。写于“除四害”之际的《猫》,如此结尾:“灭鼠比爱猫更重要的多,不是吗?我想,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天,一切都机械化了,不是连驴马也会有点问题吗?可是,谁能因耽忧驴马没有事作而放弃了机械化呢?”只是,当老舍在写下这段有点社会达尔文主义气息的话的时候,一定未料到,自己也会被“滚滚向前的时代车轮”碾压吧。
老舍与猫
猫儿其实比我们所设想的更有人情味儿。夏衍在经历了八年半牢狱之灾后,拄着双拐走出秦城。回到家徒四壁的旧居,满目凄凉。不想,早已流浪在外多年的爱猫“博博”,这一天突然也回了家,在他的脚边喵喵叫,第二天这只老黄猫就死了。夏衍唏嘘不已,葬之,尊为“义猫”,后来他又养了两只猫,据说出狱后,他平常更爱与猫交谈。
冷眼向洋,猫与“读书人”之间,也早已经被建立了一种默契的联系。大概是因为图书馆通常要养猫以防老鼠啃啮书本的缘故吧。日本自不必说,他们的猫更容易成精嘛。从夏目漱石到村上春树,日本作家很少有不撸猫的,也只有他们写得出妖里妖气的《妖猫传》。《妖猫传》的主角是一只黑猫,黑猫在欧美同样也被看作与神秘力量、巫术相关联。几部著名的侦探小说中,黑猫都是关键的线索,例如爱伦·坡的《黑猫》、乔治·西默农的《猫》(让·迦本和西蒙·西涅莱主演的同名电影很有看头,绝对属于大师级别的作品)。苏联大作家布尔加科夫的杰作《大师与玛格丽特》中,会说话、用两条后腿走路的黑猫可能是故事“知情最多的人”。
在欧美,猫儿也很有“读书人”的气息。在很多作品中,猫都被塑造成饱读诗书的博学之士。德国浪漫主义大作家霍夫曼那部巨著《公猫穆尔的生活观》,写的分明就是“读书人”。俄罗斯文豪普希金的《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就假托是“猫学者”讲述的故事。只不过在当代作家托尔斯泰娅笔下,俄罗斯“读书人”已经堕落,失去了信念和操守,沦为“野猫精”了。
《公猫穆尔的生活观》插画
俄罗斯海员至今保留着出海时要带上一只猫上船的风俗。实际上,在很多文化中,人们都认为猫会给航海带来好运。海明威的第一只猫,就是一个船长送他的礼物。自此,海明威开始了疯狂的吸猫人生。因为猫他离了婚(第三任妻子趁他外出,给他的爱猫做了绝育手术),又结了婚(第四任妻子爱猫),在弗罗里达小岛,他生活了后半生的别墅里,有五十多只猫,它们有各种高大上的名字,莎士比亚、卓别林……不过如今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海明威猫。
海明威和猫
海明威或许是“猫通人性论”最坚定的拥护者,他说,“猫是最忠诚最善良的伙伴”。当然,这也是面对现实世界人性的复杂性,一个丰沛、饱满的大作家的情感投射。在他开枪自杀之前,留下了一封遗书,将猫妥善安排,称之为这所别墅的主人。当然,所有爱猫的人可能都受不了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晚安,我的小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