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过来!”
“奶奶叫我什么事?”
“何曾有些什么事,不过心里闷了,你去把那暹罗进贡的茶沏一碗来,过来陪我说说话儿。”
“哎!这就来。”平儿端着一碗茶走来,凤姐示意她坐在那边脚踏上,叹了一口气:“你说说,我如今成个什么人了,白操了一场心,弄了个人人不待见。”
平儿见凤姐这个颜色不比往日,也不敢说些什么,只劝解着:“谁敢议论什么了,便是说些闲话也不过是他们小人见识,也上不了台面的话,奶奶别尽想着那些事情自己糟心才是。”
凤姐端着茶碗,只出神儿。平儿见她不言语,心里掂掇了掂掇,又道:“就说那次那府里蓉大奶奶的事儿上吧,谁不称赞奶奶办得好?这是奶奶……”
“唉,快别提这个,提起来我就生气!还不是宁府里珍大哥哥三求四告的要我去帮着理一理?这会子竟有人说我是‘好卖弄才干’,你倒说说!”
平儿想了想,凤姐那回帮着宁府办理丧事确实治理的好,却也难免有逞强的嫌疑,一时不知接个什么话。
凤姐又说:“实和你说吧,那年正是你二爷去苏州的时候,剩了咱们两个,冬夜又长,我想着咱们这边我虽管着不少事物,不过都是按老例行事儿,也没什么大发挥的去处,况且我刚接着理家,多少人不服气呢,倒不如应了珍大哥,替他管一管,一来解了他的忧愁,二者也让众人看看我的才干,这是一层。另一层是,你二爷又不在家,咱们也怪没意思的。”
平儿听了不觉“噗嗤”一笑。凤姐也笑了:“死丫头!你笑什么?是笑我没出息离不得男人?你想啊,我又不识字,虽是从小当男子养的,家里还白白给取个学名,却偏偏又不教人识字。我又不能像宝丫头林丫头还有咱们家的几位姑娘似的,拿着本书看一看能解解闷,或者起个诗社凑个趣儿的,要让我天天这么闲着,还不如杀了我呢。你从小儿跟着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二爷是离了咱们就生事,我是闲下来就觉浑身不得劲,那府里有这个事找我办,干嘛不应承了他?一来解了烦闷,二来我也试试有多大的才能。”
平儿道:“奶奶说的何尝不是,若是识了字,多添不少的乐趣呢!奶奶没见香菱也学识字了?还跟着林姑娘学作诗,听说她的诗也很不错了呢。”
凤姐一笑:“这也是各人的缘法,她跟着宝丫头不学,倒舍近求远跟着林姑娘去学。若说识字有好多的好处那倒也对,比如我吧,若从一开始就是个识字的,也不用找人写帐记账了,又省了一层事,办事也更方便些。”
平儿笑道:“奶奶三句话不离本行,还是惦着这些,要不人家说奶奶愿意揽事办呢。”
“小蹄子,你也学坏了!跟着那起胡嚼的人说起我来了!我一来不认字看不了书,二来也做不来那些一针一线的活计——急还把我急死了呢!再没点子事情做做,我成个什么了?说我好揽事情做就说去吧,我过我的,谁还把我怎么样不成?”
平儿暗自思忖着:可不是这样吗,二奶奶就因为没别的消遣,才更加的好揽事情干,喜欢的说这是有才干,不喜欢的说什么的没有?“专好卖弄”“喜欢揽事做”,也只好由他说去罢了。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时常劝着她歇歇,就跟我急了。好似那些事情今天不做,明天就让人抢去了似的。这个脾气是改不了的,我也不过顺着她说就是了。因笑道:“识字有识字的好处,也有一样不好,看了不好的书的,斜了心意就弄出大事来了,还不如不认得字呢。二奶奶亏得不识字,还把那府里的事情办得那么齐整,蓉大奶奶事上,谁不称赞奶奶的才能?连底下人也服服帖帖的呢!谁敢道个不字?”
“虽如此说,保不定他们背后不骂我。我不知道结了多少小人仇恨了。你说识字不好,你也知道,若是读了书,心里也明白些,不会在一条道上不知进退。”凤姐说着叹了口气,想起了水月庵里那档子事。当时自己是说过“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怕。听说那张金哥和守备公子双双殉情而死了,这也是奇事。若读些书,也知道个道理,知道些敬畏,便是那时年轻不知深浅,也万万做不出这样伤阴鸷的事来。三千银子值了什么?断送了两条性命!亏得过后没人提这个茬儿了,若是倒腾出来,纵然了结得了也是一场麻烦。
再细想想,正是从那时起,因将蓉儿媳妇的丧事办的上下称赞,自己越发得了意,觉得天下事情无不可为者,才干了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事,如今悔也晚了。若是像林丫头似的每日捧着本书,也没空去干这样事了,心里也清爽些。
又有一层,如今琏二爷也说我把银子看得比命还重。细想想,我也是够贪财的了。听宝姑娘她们讲学问时说过,人把钱财看得重了,是因为头脑中没有别的事情好想,所以一味贪财恋权势,舍不得放手,是糊涂人所为。我自认为不糊涂,却正合了她这说法,如今连我也不明白了,想来我倒是个糊涂人呢!那宝丫头林丫头对讲什么庄子不愿意做官的事,什么“持竿不顾”的,我也半懂不懂的。我想,就便是有此一说,那还有“姜子牙钓公卿”的故事呢!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官儿不去做?何以不做官的就是明白人呢?
若说我是个糊涂的,怎么这么大一个家我能管?要是说我是个明白的,可怎么就管不了自己的心思呢?每日里想起来,总觉着银子还是不够,水月庵的三千两是个头儿,这些年也不知弄了多少了,细想想,虽然有进有出,比别人总是强的。像大嫂子,不过守着月钱过日子罢了,年底虽有分红,又有兰哥儿的月钱,也还是远不及我一个零头呢?可我这心里怎么还是空落落的?想来真是不读书的过错了?
若说读书好吧,怎么宝玉提到“读书”二字就活不得似的,被老爷打着也不改?可见读书也不见得有多好,不过可以解解闷罢了。倒是能解闷也是好的,省得我总想着这些七事八事的,让人说是专好揽事办。唉,我这一辈子是不打算学学问的了,学了也未必学得会,何苦自讨苦吃?若说我贪财,这么一大家子,外面看着好体面模样,殊不知里面都快耗干了呢。我不积攒些钱财,将来不知到什么地方过去呢!
平儿见凤姐出神儿,不敢惊动,也自己想起心事来了,她本是个灵透女孩儿,这几年看着凤姐所作所为,心里自然也有一个账篇子:二奶奶聪明才干是有的,只是吃了不读书的亏,凡事不能够看得破。宁国府那一码事虽是出尽了风头,却也有一层坏处,不光惹人记恨,还让二奶奶更加的不知收敛,更加喜欢卖弄才干,因自己有些本事,除了老太太、太太,别人都看不到她眼睛里了,连大太太也越来越不满意了。我们这些人终究要过那边去的,不由我不替她发愁。弄到这个地步,何尝不是因为那一次干的太好了呢。倘或珍大爷不托她,说不定她还不至于如今这个样儿。就说琏二爷从苏州回来那日吧,我是在一边儿亲见的,二爷满心里想说说离别的情义,二奶奶却说了那么一大通管家的物事,初时听着是自谦,细听却不是那么回事。明明管理的人人赞扬,她却让二爷见了珍大爷“好歹描补描补”,这不是想着让珍大爷当着二爷的面再夸赞几句吗?好在二爷的心就没在这上头,不然谁还看不出奶奶那副得意的神情?更要说她好揽事情做了。
说起来,二奶奶若是从小读书识字,也知道些轻重,再者可以和姑娘们一处玩玩,我看二姑娘闲时下下棋,三姑娘写写字,四姑娘虽然年纪小,也画得几笔不错的画儿,宝姑娘林姑娘更不用说了,一肚子诗书,二奶奶若像她们似的,也不至于非要揽事办,惹人背后里咒骂。宝姑娘凡事不上前,倒是因为不是我们家里的人,据我看,也还因她懂的道理多,知道揽事情不是什么好的,倒不如清清静静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我们二奶奶若懂得这一层,何至于这么一条道走到黑呢,我如今冷眼看着,她越发比原来胆子大了,再不想明白些,不知何时是个了局。蓉大奶奶真个是和我们二奶奶好的,她死了还成全了二奶奶这么一回,就是这么一成全反倒弄坏了。唉,如今想这些也无益了,我还是背地里多做些好事,时常劝着她些儿也就是了。
“小蹄子,你又在哪里出什么神儿呢?茶都冰凉的了也不知道换一碗给我?”
平儿连忙站起身来,笑道:“见奶奶不说了,我也就不敢言语,坐着坐着就呆住了,这个天气茶也凉得快,我这就换去。”说着接过茶碗去了。凤姐听着窗外的风声,又想起了琏二爷去苏州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冷的天气,她却忙得一团火似的,独在宁府抱厦里筹划安排,把事情管理的十分的肃整,合族上下无不称叹。她不由地一笑,管它什么学问呢,难道这还不是大学问?想到这里,把刚才的一团烦闷都解了,自此还是由着性子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