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老人是一个奋发有为、勤劳努力的人,他虚心学习,从事绘画艺术一步一个脚印,善于打好基础,是能厚积薄发而又有独创精神的大画家。他之所以大器晚成不是偶然的。从他的身上,使企图成功的后辈能得到许多启发。他的爱国精神也是令人赞赏的。
齐白石的爱国心
——遗闻逸事杂忆
光阴似水,至2017年9月17日,白石老人去世已整整60年了!他在北京存有西城跨车胡同的故居,也有东城雨儿胡同的纪念馆。抚今思昔,我现在忍不住想将一些当年在北京时的记忆写下来,作为对他的纪念。
一
齐白石4岁时随祖父识字,8岁时从外祖父读书,爱绘画,曾在家放牛、砍柴、种菜。少年起即学习雕刻与绘画,曾经长年临摹名人书法字画。1902年至1909年,他游历南北各地名山大川,自创红花墨叶一派,并汲取了明清创意画法,形成了笔法凝重、意境奇特、构图拙简、色艳而不俗的新山水画风格。他的作品曾入展法国巴黎艺术展览会。1927年,齐白石任国立北京艺专和京华美专教习、教授。1937年抗战爆发,北平沦陷,他辞去教职,闭门不出,让上门来买画的敌伪分子吃闭门羹。
白石老人是一个奋发有为、勤劳努力的人,他虚心学习,从事绘画艺术一步一个脚印,善于打好基础,是能厚积薄发而又有独创精神的大画家。他之所以大器晚成不是偶然的。从他的身上,使企图成功的后辈能得到许多启发。他的爱国精神也是令人赞赏的。
齐白石的水族水墨写意画十分出色,虾、蟹及鱼在纸上都是活灵活现,无人可以超越。可贵的是他画的花卉、果蔬甚或翎毛、草虫、走兽以及山水、人物也有独特的风味,不但质感神态、形象生动,而且意境深远、富于情致,技巧立意也都不同凡响。名画家李可染说过:“记得我初到北京,第一次看白石老人画虾时,在十几分钟的制作中,真使我感到惊喜。他画一只虾其容易就像普通人写一个字,笔墨过处,体积、质感、动作、神气应有尽有。结果,游泳在水里透明的虾子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纸上了!这样你能不惊叹他水墨画的表现力吗?”
二
我是1953年初由上海总工会调到北京中华全国总工会机关刊办《中国工人》杂志的,那时,北京前门外一带对我们夫妇很有吸引力,我们常去逛一逛,看看“荣宝斋”等店家的书画,淘一点便宜的古玩字画和旧书作为收藏。了解并且开始熟悉白石老人也是从那时开始的。有一次,我在荣宝斋见到过一叠白石老人的《墨叶牡丹》,店员说是白石老人练笔积下被他们求来的,画的宣纸一方方的比36K的书还小一截,每方上面就是一朵墨叶牡丹,署有“白石”二字,每张只售六七元,我们就高兴地“捡漏”似的买了两张。也有白石老人整幅的画在卖,但售价高,欣赏一下也就很满意了。那时流传着一个关于白石老人画《蛙声十里出山泉》的故事:作家老舍先生以一句查初白的诗句“蛙声十里出山泉”为题,请白石老人作画。这句诗限定了以山泉为画的背景,但“蛙声十里”怎么用无声的画来表现呢?结果,这幅画在报刊上发表时,画面上是湍急的泉水在乱石中蜿蜒流泻,在开阔处交汇后直泻而出,六七只蝌蚪活泼地在激流中游动,摇头摆尾地顺流而下。画面上不但没有蛙,也无蛙鸣的形象,但有蝌蚪——蛙的幼崽,人们好像听到泉声和蛙声交织,回荡在绵绵的山涧中,给人的感觉是无声似有声,无蛙似有蛙,画法深刻,含蓄而有韵味,足见白石老人的功力和水平。
《蛙声十里出山泉》
团中央办的面向全国青年的刊物是《中国青年》,全国妇联办的面向全国妇女的刊物叫《中国妇女》,中华全国总工会办的面向全国工人的刊物叫《中国工人》,都是16开本。正因是全国性的刊物,发行份数多,影响大,组稿也容易,为了图文并茂,《中国工人》有彩色封面,封二、封三及封底均可用图照。有时又在刊物中间加插一张彩色的八开“蝴蝶页”。刊物编辑部约50人,编委会由5人组成,分成四个编辑组及一个美术组,美术组当时有画家高翔、皮之先;漫画家叶春阳;插图及木刻、版式另有两个美术编辑专门负责。摄影记者是吴洛夫,他们同中国美协和许多画家都有密切联系。
1955年6月,世界和平理事会副主席郭沫若和作家茅盾率领我国代表团出席了在芬兰赫尔辛基举行的世界和平大会,郭沫若在会上发表了《为消除新战争的威胁而奋斗》的演说,大会的宣言6月底发表。当时决定,1957年要再举行世界和平理事会科伦坡会议。知道这信息后,《中国工人》编委会就决定为配合世界和平理事会,组织在北京的著名国画家齐白石、何香凝、陈半丁、王雪涛、于非闇、李苦禅、李可染等合作绘一幅大画,题目为《和平颂》。《中国工人》请他们画成后,整幅彩印成八开大小,用“蝴蝶页”形式放在《中国工人》中间页,随刊物出版。这幅大画上的“和平颂”三字,届时请郭沫若同志题写,并同时请新华通讯社摄影记者拍照发稿扩大影响。原作画成后,裱好交由中国赴世界和平理事会代表团送交大会作为礼物。
《白花与和平鸽》
《中国工人》当时主编为吕宁,编委是吕宁、周培林、周道非、杜映及我。我又是主编助理。编委会作出决定后,经全国总工会书记处批准,1950年春夏之交就开展工作了,具体任务由我及美术组一些同志负责。白石老人和何香凝老人都年岁大了,所以高翔建议,主要工作如设计画面、立意表达、联络步骤,都交由陈半丁、王雪涛两名画家具体负责操作,齐白石这时已经93岁,何香凝已经77岁,不能让他俩太劳累,只需他们在画上添上几笔就可以了。我认同他的建议,决定这么重要的事,宜立即就办,不能有失误。当时,我们与中国美协的郁风同志联系较多,她有时也为《中国工人》写稿,对《中国工人》的工作一向十分支持。我们同她联系后,她同我见面时,建议我代表《中国工人》专诚看望一下齐白石和何香凝二位老人,以示隆重。她告诉我:“齐老身体不大好,有时已有些迟钝糊涂了,但对参加绘《和平颂》他认为义不容辞。一般客人都不接待,但我先跟他的家人商量一下,会同意你去的。”她并告诉我:周总理关心齐老,正要我们为他购买一处新的居所,房子大些,居住得舒适些……我们的美术编辑皮之先,是徐悲鸿的学生,去过齐白石家,他陪我带了《中国工人》给白石老人的信件及水果等礼品同齐老家人联系约定时间后,皮之先就陪我到跨车胡同5号看望白石老人。那是个下午,敲开门后来开门的是个年轻人,彬彬有礼地请我们到这个小四合院的北房里坐。这四合院已经陈旧,也小,没有什么花卉,却有丝瓜架,也种着些菜,白石老人坐着迎接我们,他戴着眼镜,穿着布长袍,须发皆白,面上平静,但额头宽广,两眼有神。我将鲜花放下,同皮之先带的两大盒水果及一叠新出版的《中国工人》杂志搁在桌上,然后将信件也交给带我们进屋的那位年轻人手上。这青年人据皮之先说是白石老人的入门弟子画家娄师白。白石老人盯着我看,但没出声,我说了些简单的问候和尊敬他的话,简述了关于《和平颂》的事,他点点头仍未说话。我对娄师白说:“我们的敬意与目的请你抽空再代为转告,我们就不多打扰老先生了!”因为郁风对我说过,齐老身体不好,并且指着自己太阳穴告诉我:“齐老有时已有些糊涂迟钝了!”我现在见到的齐老确是已经衰老的姿态,他一言不发,足以说明一切,但他的形象依然是清高、飘逸的。从皮之先身边,我拿起那束鲜花来走到老人面前,老人这时思维渐渐清楚,站立起来了,同我点头,于是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将花束献在他手上,尊重地扶他坐下,向他告别。他站立时使我感到,他真是鹤发童颜,颇有仙风道骨的风韵,这时我听到了他挂在身上的那串钥匙响,据说他的这串钥匙历来是自己掌握的,他认为重要的画作和物件都要上锁放在橱柜里。
三
陈半丁和王雪涛两位著名画家是十分认真负责的。他俩在国画界的名气大,但架子不大,为《和平颂》这幅画他俩做了许多实实在在的工作,同每位参加此画创作的画家联系,既听取每个人的意见,又使每个参加创作这幅画的画家出策出力并且施展了特长,团结、合作得极好。关于陈半丁,我还听说过一个齐白石与他的故事,陈半丁的画是很出色的,当时有人向齐白石说:“陈半丁总在背后骂你!”可是齐白石对人说:“我不信半丁会骂我!”结果,反而让自己的第三个儿子拜陈半丁为师,并且叮嘱:“你要好好把陈老师的他那几笔功夫学到手,也要多看看他的画!”白石老人对画友的尊重,也赢得了别人对他的尊重。
《和平颂》的整体创作比较顺利,但我第一次见到白石老人时看到他一言不发的状态,总使我心里不安。我无法预测到《和平颂》最后请白石老人作画时会是怎样一种情况,我只是催促陈半丁:“半丁先生,尽快抓紧吧!为山九仞,千万别功亏一篑!”
但很多个画家合作的事,确比一个画家的事难办,这中间耽搁了些日子,拖拖拉拉。郁风告诉我,中国美协决定给齐老买一处好些、大些的房屋,改善他的居住条件,如今在东城找了一处大四合院,比较合适。装修后,他和家人就可以搬进去住,又说:“你们的《和平颂》尽量抓紧,你去看他时他一言不发,我听了很不放心……”
我和高翔、皮之先等当然“抓紧“。这样,在一个多月后就有了同白石老人的第二次会面。
这时《和平颂》已经画成,仅需白石老人过目并最后在画上添几笔就算完成了!那是非常值得高兴的时刻。
见面看白石老人下笔的地点是中国美协那间放着大长画桌的大厅里。
这是郁风同志安排的。我同高翔、皮之先之外,《中国工人》的摄影记者吴洛夫挂着照相机也准备拍照。新华社的摄影记者早早地也到了。陈半丁和王雪涛二位是具体掌握现场的主持人。陈半丁同白石老人的家人开车将白石老人接来了,白石老人被扶在一张沙发上坐下。他的气色不太好,陈半丁说:“听说要画《和平颂》,他毫不犹豫就来了,真叫人感动!”稍停,让他喝了口茶,王雪涛、陈半丁将画桌上的墨、砚、画笔等都整理好了,郁风和陈半丁一同扶白石老人去桌前看画。陈半丁是个周到的人,事先去接白石老人时他就同我说过:“老先生来后,寒暄就免了吧!画画的事我同雪涛安排!”我当即说:“一切请您做主!”这时,白石老人已被扶到大画桌前,我和郁风、高翔、皮之先等也都跟着过去。画真美,五彩缤纷,花团锦簇,蜂蝶与和平鸽飞翔,一片和平景色。只见白石老人默默无语地看着面前桌上的大画,先是默不作声,忽然他拿起了画笔,在一些地方添了些绿草,陈半丁轻声似是在向他介绍什么,他却闷不作声,忽然用笔蘸上墨汁在面前的画上下笔涂了两个墨团。
我正吃惊,见陈半丁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老人,又一把扶住了白石老人手中的笔,急速地对离老人最近的郁风和王雪涛说:“快!请老先生休息一下!快休息一下!”他扶着白石老人,郁风和王雪涛也扶着白石老人,很快把白石老人扶到沙发前让他坐下休息了。
郁风给带病作画的白石老人倒茶安抚,我当时被这场突发事件搅得心乱了!见皮之先一脸尴尬,其他人也都看着画发愣。好不容易完成了这么重要的一张大画,如今忽然在中间部分有了一个墨团,这张画不是成问题了吗?这……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所有在场的人大约与我一样的心情,就像盛宴时分一桌上等酒席摆得富丽堂皇却突然飞来一块石头砸在席上,局面怎么收拾?怎么补救?
终于,我明白:白石老人确是年岁太大了!确是因病有时手不由衷了!我心里着急:这么一件重要任务即将成功怎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故呢?
无论如何,白石老人的安全是第一位的!我同郁风商量,请她和白石老人的家人护送老人回家休息,并征求陈半丁和王雪涛二位的意见,他们也说对。于是,白石老人被护送回家,我们剩下的人留下研究该怎么办。
最后,还是陈半丁和王雪涛两位画家点子多:提出将被涂了黑墨的地方加画一块山石。说真的,加这块岩石确使那个黑墨团蜕变了!陈半丁叹着气轻声对我说:“论理,这儿是不必有这块石头的。不过……加这块石头也行……老先生年岁确实大了!他的手可能不听指挥了!”又说:“当然,他是大画家,也许,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也许他在这地方是想加一块岩石的。他抱病用爱国心画的绿草你看画得多好呀!”
我看着画心生敬意,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深深为老人带病作画的爱国心感动。
这件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但我怎么样也忘不掉了。
大画家们合绘的大作《和平颂》我亲自到西城区大院胡同5号请郭沫若同志题写了画名,然后在《中国工人》发表,原作精裱后由有关部门专程送往世界和平理事会去了。同年(1956年)9月1日,世界和平理事会授予齐白石1955年度“国际和平奖”仪式在北京举行。
本文发表于《文艺报》2018年2月9日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