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话
上一期《一千零一夜》,道长导读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讲到100年前,一群当年的80后、90后掀起的一场文学革命。
在这群革命者里面,有一个人已经不算年轻了,他写出《狂人日记》时已经37岁,但依然是个胸怀热血的斗士,他就是鲁迅。
《狂人日记》是我们几乎每个人都读过的小说,每个老师也都曾经在课堂上讲过鲁迅,讲他以笔为剑,批判吃人的封建礼教,讲他“救救孩子”的呐喊。
但这就是全部的鲁迅吗?
《狂人日记》批判的仅仅是封建礼教吗?
鲁迅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呐喊呢?
让我们回到100年前,看看那时的鲁迅是怎么写出《狂人日记》这篇小说的。
1912年,31岁的鲁迅来到北京,成了一个北漂青年,落脚在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住在“藤花别馆”。
那时大家叫他周树人,他还没开始使用“鲁迅”这个笔名。
这个叫周树人的年轻人,在民国政府的教育部挂着闲职,终日生活于苦闷与彷徨之中,靠抄写残碑拓片消磨时光。
这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时常晚上独自去一街之隔的广和居借酒消愁。
1916年5月,周树人迁入“补树书屋”。
1918年,正是在这间屋子里,受《新青年》的编辑钱玄同的鼓动,周树人第一次使用“鲁迅”这个笔名,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
今天,我们就回到鲁迅当年居住的南半截胡同,跟道长一起重读鲁迅,重走他走过的路。
第199夜
狂人日记
我们全都吃过人
一
一个人要是没有自由意志
跟禽兽有什么分别呢
这里是北京绍兴会馆的故址,这个院子里面曾经有三间房,其中一间房在一百年前住了这么一个公务员。
绍兴会馆旧址
那一年他已经三十七岁了,仕途不算很得意,但是他曾经算是当年中国最早一批留学生之一留学日本。
在日本的时候一开始学医,后来觉得学医还是救不了中国人,因为要救中国人不能只是要他们身体好,还得要精神健全才行。
该怎么样医治中国人当时那个贫弱困乏的精神状态呢?他觉得文艺是个好办法。
所以他在日本那几年写过不少东西,非常希望能够像他崇拜的欧洲的、英国的一些诗人一样,发出一些恶声,振臂一呼,群众响应,然后就此改变国家,当一个真人,当一个真英雄。
在他看来,人类唯有自主地站了起来,摆脱过去的种种封建枷锁,才算得上是真人。一个人要是没有自由意志,跟禽兽又有什么分别呢?
就在这个时候,钱玄同——《新青年》杂志的其中一个创办人之一,跑来绍兴会馆里面找他,跟他聊天,请他为他们当年那份已经办了起来,但是声势还不算十分浩大的《新青年》写点东西。
这篇小说《狂人日记》,后来我们知道,是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小说。这个人我们也十分熟悉,就是鲁迅。
不过当时的鲁迅在想,写这些东西又有什么意思呢?你们这些新青年都无非是想启蒙大众,要推动一场国家社会的大变革是不是?但是这个国家真的有希望吗?
他举了一个很有名的譬喻:他说好比一间铁屋子没有窗,是断难把它给拆毁的。
这个房子里头,人捂在里头,都昏昏睡睡的,这么睡着睡着死了也倒好,但是这个时候有几个人你们把他们叫醒了。
叫醒起来之后他们很想挣扎,很想拆除这个铁房子,谁知道拆不坏,逃不出去,这么个死法难道不是更痛苦吗?
钱玄同就说:“对,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是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将来不会有拆毁这个房子的希望呢?”
二
冲出铁屋子的《狂人日记》
鲁迅这个人很有意思,他一方面是非常悲观的,深刻地怀疑所有的主张跟立场,包括他自己的主张。
但是这时候他说:反过来再思考一下、辩证一下,钱玄同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说不定将来中国人是真有这么一天能够拆毁这个铁房子,逃得出去的。于是他就决定要下笔写些东西了。
不过他写的东西,《狂人日记》,竟然是一篇小说。
鲁迅自己想得很清楚,小说在过去的中国从来都是一个比较边缘的文体、边缘的文类。
尤其他特别心仪的还不是明清小说,而是唐朝以前的那些短篇的志怪小说——一些很奇幻的短片传奇故事,所以他故意要采取一种边缘的文体、在主流的文坛看来不入流的东西,来开始他的新文学创作。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鲁迅要选择用小说这种文体来表达他的想法,就已经有一种战斗性格,故意挑一种边缘的东西来颠覆当时的主流。
我们记得上一集曾经跟大家讲过,胡适当年写《文学改良刍议》,在《新青年》上面要推动白话文运动。
但是白话文运动这个东西不能光是有理论、有主张,你讲一堆革命宣言,那是不行的,你得交些成绩出来让大家看一看,你用白话文做文学创作做得怎么样呢?
那胡适就写了他的新诗《尝试集》,结果怎么样?不怎么样。
但是鲁迅不一样,鲁迅一出手,这《狂人日记》作为第一篇白话文小说,就已经写到可以说是非常的漂亮、非常的精彩了。
鲁迅他最特别的地方是他在文学创作上面是几乎一出道的时候,就已经感觉是一个成熟的作家,没有一个青涩的尝试的阶段。
甚至有人大胆地说:现代文学起源于鲁迅,也成熟于鲁迅他一个人身上。但是你想想看,他一生就只写了二十多篇小说而已,全是在八年之内完成的。这是一个惊人的、罕见的成就。
三
狂人的十二段日记
那么让我们说回《狂人日记》这篇小说。
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本来是不需要跟大家再多谈的,但是我想提醒大家,我们要重新再看看这篇小说。
细致地来读,你会发现里面有许多非常精心的铺排。
例如说这篇小说其实它是一个框架小说,所谓的框架小说就是一开始有一个叙述,有一个故事做底,然后在这个故事里面又包着一个故事。
这个做底子的故事是什么呢?就是这个小说的前一小段。这一小段很有趣,它整篇是白话文小说,偏偏这一小段却是用正儿八经的文言文来写的。
那么这一小段文言文谈的是什么呢?就是说有这么一个人他去看朋友,那个朋友就告诉他说:我有个弟弟,这个弟弟前几年失心疯了、疯狂了。
然后发疯的时候就瞎胡闹写了一些日记,这些日记断断续续,里面的内容十分离奇。那么他发疯的时候写的日记我都留在这儿,你有兴趣拿去看一看吧。
这个弟弟后来怎么样呢?他就说现在已经好过来了,正在当候补官员,那还是清朝的事。
接下来这个正文则就是采自这个发疯了的弟弟,也就是我们的主角——狂人,他的十二段日记的摘录。
四
他看了那个月亮一眼,然后醒觉了
这些日记开头第一句话就提到这个狂人,这个“我”。
他看到了天上的月亮,他发现他过去三十年来几乎没见过它,现在又见到了。而且见了这个月亮之后整个人好像清醒过来了,什么事都看明白了。
过去三十年做人都是浑浑噩噩,很多事没瞧见,现在都瞧见了。
那么按照正常理解的话,这就是他发疯的开始。这个地方你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解释,我们今天大部分读者都认为,这个狂人其实他一点都不狂。
恰恰相反,他是醒觉的一个人,他是发现了中国传统封建礼教问题的人,他是看了那个月亮一眼之后醒觉了、清醒了。
但是从这个前面文言文铺排的前言而看,他却是看了这个月亮之后疯掉了。这里,鲁迅其实已经在这篇小说的正文的第一句话,用了一个很巧妙的意向,就是月亮。
月亮这个东西,大家读英文晓得,在英文里面有一个讲法,说一个人疯狂了、疯了,说他是lunatic,这个词的字根luna,就是月亮。
也就是说在英文的传统里面,乃至于整个欧洲的文学思想传统里面,月亮是跟疯狂相关的。
很多欧洲的中古以前的人认为,一个人看了月亮之后有时候不晓得为什么会因为月亮的缘故而疯狂、而发疯。
但是月亮这个东西在我们中国人的传统里面却是代表着清澈、明亮,应该是让人神志清明的东西。
也就是说,一中一西对于月亮的理解,它背后的文化含义是截然相反的。
那么虽然鲁迅在小说的第一段就开始讲月亮,其实已经把月亮的中西两个含义结合在一起。这个狂人他到底是看着月亮疯了呢,还是看到月亮觉醒了呢?你可以从双面来理解。
五
每一页、每一行印的都是“吃人”两个字
再下来,他首先发现,那个狗——隔壁赵家的狗瞧他的眼神不对劲了,这个狗的眼神怎么那么可怕,好像想要害他。
你如果认为他是个疯子的话,这就是他有一个被迫害症的开端;你如果认为他是清醒的话,他就大概从这个狗的眼神里面,不对劲的眼神里面,察觉到了社会里面弥漫着一股很奇怪的气息。
接着他走出去,我们要注意这个眼睛,整篇小说一直围绕着的就是眼睛。
他出去之后又看到其他人,那些大人看他眼睛也不太友善,也有点问题。再看,连小孩看他的眼神也都不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自己首先本来是觉得可怕,为什么周边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好像又有一点害怕他,又有一点想要害他的意思呢?
终于他慢慢发现,原来这群人都是一些吃人的人,他们其实是想吃掉他,但是因为他们怕他看穿了他们吃人的本来面目。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些吃人的人他们彼此也都会互相害怕,他们一方面想要吃人,一方面得提防着被人吃。
这个故事就随着这个眼神和恐惧的心理一路地深挖下去。
看过这个小说、小时候上学听过老师讲的人都记得,吃人其实是个隐喻,这个隐喻在小说的中段里面就有一个很鲜明的解释了。
那就是这个狂人,他有一天晚上没事的时候翻书,翻一本没有年代的隔开的历史书,那上面写的全是仁义道德。
但是仔细一看,在这个字里行间却满满的每一页、每一行印的都是“吃人”两个字。
他懂了,中国四千年来的历史就是一个吃人的历史,这个吃人因此常常被我们理解为就是封建礼教埋没人性,把我们人性给吃掉了,过去的中国是一个这样的中国。
在那个年代,在那个需要革命的年代,鲁迅写这个东西好像是很正常的。那今天我们再读鲁迅,我们就会觉得有点奇怪。
为什么呢?因为今天鲁迅曾经批判过的某些吃人礼教好像又都回来了,今天小孩不是都都要背诵《弟子规》《三字经》吗,是不是?
六
精神上的斗士
那么我们该怎么来理解鲁迅这篇小说的时代意义呢?
其实我们可以这么看,这篇小说它要谈的绝对不止是封建礼教如何吃人,而且是一种不单单只出现在中国,甚至在任何社会都很常见的一种所谓的社会主流、社会主流所认可的价值观。
一个不自由的社会底下人们到底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人们如何去理解自己的不自由?
他们能够知道自己的不自由被控制吗?
他们知道了之后他们又会做些什么事呢?
在鲁迅这篇小说看来我们是不应该抱有太大希望的,就像这个小说里面提到的,那些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就是他们一旦发现了自己活在一个吃人的社会然后自己也要吃人的话,他们就只有两大类型。
要不就是干脆从来不晓得自己吃人不对;要不呢就是觉得自己吃了人是不对的,但是同时也不想改变这个事实,也无力改变这个事实。
同时谁要是指责他,他反而对你更加愤怒、更加生气。
单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鲁迅很符合我们今天一般人对鲁迅的认识。
那就是一个精神上的斗士,一个想要振臂一呼、要改变国家、改变社会、要打破传统的那样一个鲁迅,是一个不惧于得罪中国几亿人口去指责我们全部中国人的国民性有问题的那么一个鲁迅。
这个鲁迅当然也就是最早年的鲁迅。
当年在日本弃医从文留学时期的那个鲁迅,他写《摩罗诗力说》的时候就期盼过自己应该要像一个真的诗人一样,要做一个真人,要把中国人也集体改变起来,要用文艺去改造社会。
而用小说那自然就是一个实现他这种理想的一个理想的道路,是不是?
七
他同情我们所有人
可是如果你这么看的话,你所知道的这个鲁迅就只是一个很片面的鲁迅了。
首先我要告诉大家的是,鲁迅并不像我们大家所以为的那样子,对中国国民性只是充满了愤怒,然后对我们中国集体大众——所谓的低层社会,都是充满那种指责的、高高在上的、要来教化你们的这样一种姿态。
恰恰相反,鲁迅其实是同情我们中国底层老百姓的。
是同情,按照今天的讲法叫作低端大众的,甚至高端的人他也一样很同情。这话怎么来理解呢?让我们一起来读一读以下这一段。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
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
……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
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
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
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吃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鲁迅跟当时许多的知识分子其中很不一样的一个地方就在于,他不是很希望把自己变成一个高高在上的说教者,然后来启蒙这些愚昧无知的大众。
恰恰相反,他觉得这些底层大众是需要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的,他觉得这些中国的大众社会已经沉默了好几千年了,他们今天是到了一个时候要说出自己的话。
八
医治精神上的麻木不仁
鲁迅认为中国大众之所以沉默,其中一个理由就是他们已经在这个等级社会里面长期被压迫在底层,他们甚至在精神上面都已经适应了这种被压迫的状态,都已经麻木了。
第二,就是由于每一个人在这个社会里都处在等级之中,所以大家等于都被隔开了、原子化了,你很难能够感受得到人家的痛苦,你只能看到自己的痛苦。
那么再来就是过去中国的文艺,尤其是明清时代的小说、戏剧他很不喜欢,不喜欢的理由就在于他们总是在美化现实。
一开始总会提出一些问题,但是后来会出现一些奇遇使得这些故事到最后是大团圆结局。
而看了这些戏,看了这些小说的一般大众,也都觉得人生到了最后总该是大团圆欢喜结局的,如果有谁不信的话那纯粹就是他个人的问题而已。
而他们没有意识到,原来每一个个人都有这么一些相同的问题。
这个该怎么办呢?我们要知道鲁迅所谓的同情中国社会底层,他最同情的地方还不是刚才我说的那些外在的被剥夺、外在的被欺压,而且更加是他们这种精神上的麻木的状态。
这种精神上的麻木不仁才是他在日本时期就着力想要去医治的东西。
而在他看来,文艺或者他写的这种为人生的小说,就是对峙这些问题的一个方法。
那么他不是要做他们的代言人,他希望他们自己发声。
今天他们沉默,说不出话来,我也不能够去当他们的代言人。他很讨厌知识分子要当大众代言人这样的想法。
那怎么办?他只能够尽己所能地凭着自己的观察去描述他们,去把他们的形象、把他们的问题说出来。
而这个问题他说出来的时候,看起来非常残酷、非常激烈,几乎是像批评他们一样。
就像《狂人日记》里面那些害怕被吃但是又要吃人的这些人,这些人其实鲁迅是同情他们的,他不是要指责他们,他是同情他们。
九
被迫沉默的年代
只不过要医治这种长久埋下来的病根,必须要下最酷烈的药方,使得他们觉得自己被刺激、被批判,他们才有觉醒的一个可能。
不过既然鲁迅早年在日本的时候曾经有过这个想法,为什么中间回国之后又有过十年的所谓的沉默的阶段,写的东西很少,十年之后才写一篇《狂人日记》,才真的举起一个战斗的旗帜呢?这是为什么?理由有很多。
第一,就像刚才我讲的,在他这十年从事公务员的生涯里,他是希望有点抱负的。
我们知道他在日本的时候曾经参加过早年的反满清的革命团体光复会。但是像他这样热烈地想要替革命呐喊的人很快就对革命的结果很失望了。
举个例子:他参加的这个光复会,它的创办人,它的老大陶成章虽然鼓吹革命,虽然鼓吹人人自由,但自己却是个独裁者,鲁迅就曾经说过他像皇帝一样。
光复会部分成员1904年在日本的合影,前排左一为陶成章
这些搞革命的人行事作风却都像黑帮一样,而且个个都带着一种独裁者的性格,这根本就已经违反了革命的原意。
更不要说在他当北洋政府的教育部的小官的时候,当时的政府的头是谁呢?是袁世凯。
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
而袁世凯后来干脆还想要重新称帝,重新走回一个封建王朝的路子。
那么那个时候,鲁迅当然是不满的。
但是袁世凯底下用了一些秘密警察,走的是以前东厂的路子,使得当时社会上有一些稍微敢发出不一样声音的人动不动就消失、动不动就失踪、动不动就被抓走。
所以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很多文人,像鲁迅这样子的,都是有口难言,不敢多说什么话。
十
我们全部都吃过人
可是当《新青年》这帮人起来的时候,这似乎又到了另一个改变时代的契机了。
他尽管仍然对于这一切是深抱怀疑的,但是就像刚才讲的,不妨一试。
我们知道他跟当时《新青年》这伙人,或者新文化运动的很多闯将,例如小他整整一辈的胡适,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已经三十七岁了,他是个中年人了,他不再是过去年轻的时候意气昂扬的那个战士了。
相反,他甚至觉得战斗很有可能是没有结果的。
我们绝对不能够忘记使得鲁迅之为鲁迅、使得鲁迅之所以如此深刻、使得鲁迅之所以一出手写小说就已经达到一个中国史上罕见的高度和深度的理由,是因为他的这种自我怀疑的性格。
他从来不会只是单面地举起旗帜说要当一个战士,同时他还会辩证地想,当这个战士有用吗?他总是在希望之中带着绝望,在绝望之中又替未来的希望留一点空间来回摆动。
那么在这个时候我们要问的一个问题很简单,那就是鲁迅说根到底他这个沉默里面最根本的理由是什么?
他最根本的理由就在于他认为自己原来也是个有问题的人,这个就是使得他直到今天我认为我们知识分子都应该要学习的理由。
鲁迅从来不只是在指责别人、批判别人,他首先批判自己。
他怎么样解剖自己呢?就让我们看《狂人日记》这篇小说。
《狂人日记》这个小说它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它作为第一篇白话文现代小说,他要攻击封建礼教,要攻击中国人的不自由,要攻击中国的大多数老百姓在不自由的状态之中,仍然那么安乐地享受这样的状态。
明明天天害怕被吃,却还在想着怎么样可以吃一些比自己更加弱小的人。
但是他赫然发现原来这个狂人自己也可能吃过人,他可能小时候无意中吃过自己妹妹的肉。
也就是说,他这个所谓的觉醒,到了最后发现他自己也是一个吃过人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我们在批判中国,我们在批判社会,我们不能够忘记我们也是中国的一分子,我们也是社会的一分子。
这个社会有的问题、这个国家有的问题、这个民族性有的问题,作为批判者的这个人身上也一定同时具有。
十一
救救孩子!
鲁迅就是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我们看到《狂人日记》到了最后,这个狂人他本来很清醒地在指责他哥哥,说你们不该再吃人,到了最后他又忽然又陷入绝望。
他剩下的希望就是这个小说的最后那两行话:这个世界上会不会还有一些没有吃过人的孩子呢?然后他说救救孩子。
这句话非常有名,我们大家都觉得这就是鲁迅留给我们的呐喊。
然而我们都忘了,这个小说到了最后,表面上充满战斗性的一篇檄文,骨子里面还是一种悲观甚至虚无的。
就在这个小说前面,那个用文言文写的那个小段落里面,这个狂人他意识到自己也吃过人之后,他发出了最后的呐喊要救救孩子之后,他怎么样?他好了。
他的病好了。然后他怎么样呢?还去当官员候补了。
在我们社会看来,一个人发出一些跟我们社会不一样的声音,像鲁迅这种人,说一些我们大家不爱听的话,他批判我们所有人的生活方式、我们所有人的思考方法,他指出我们所有人都是做奴隶的现实。
我们怎么办?我们会讨厌他,我们想杀害他,我们要排除他。
首先我们说他是个不对的人,是个恶人,是个疯子,于是我们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消灭他,然后吃他的肉了,这是一个狂人的状态。
那么什么叫作正常状态呢?那就是你加入我们,跟我们这些有问题的人一起分享这些问题,你不要发现自己有问题,你要乐于接受这个问题的存在,那你就正常了。
所以,这个狂人到了最后终于又回到一个常规状态,回到这个常规状态你可以说他是恢复正常了,也可以说他又再度丧失他的批判性了。
所以这个小说的前言为什么用文言文写呢?因为在当年,就像我们上一集讲胡适的时候提过,白话文是充满战斗性的一种语言。
在整篇小说作为第一篇白话文小说,都用白话文写的时候,只有这段前言用文言文,代表了是一种传统的、主流的、正统的社会历史,而这个狂人终于又回到主流。
从这个角度来看,鲁迅的第一篇小说就已经毫不隐晦地告诉给我们听,他的悲观、他的绝望、他的虚无,甚至他的某种黑暗。
鲁迅的这样一种深度、鲁迅的这样一种自觉意识,是到今天我觉得所有对这个社会有不满的人、对世界有不满的人都该要留意的,都该要仔细地去观察然后同时去反省自己的。
十二
中国其实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
我们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的那就是,如果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社会的一分子,因此我们不可能把自己隔离出来,以为自己没有这个社会上大多数人所共有的病,我们如何可能觉醒呢?
我怎么可能忽然有一天意识到自己是个有问题的人,意识到这个社会的问题呢?意识到主流的问题呢?
比如说我们看到这个狂人在翻这个历史书,没有年代。
没有年代的历史是什么意思呢?没有年代的历史其实就不是历史了,因为没有年代、没有时间,也就是没有推进过。
鲁迅这个讲法其实是很符合当年的一些西化的知识分子的想法,他们都很欣赏黑格尔在一百多年前对中国的一个判断——认为中国其实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
它表面上有几千年的历史,但是其实它只是不断地重复,基本上没有大的推进。
为什么没有大的推进?因为没有自由。
所以鲁迅在这个小说里面批评中国的这种没有自由的状态,他也身为其中一分子,他怎么能够忽然意识得到、跳得出来呢?
这就是小说的第一段话讲到的:他看到了天上的月亮,仿佛经历过了某种很超越的东西刺激到自己,使得自己被这个超越的力量拔了出来,从社会之中。
那个月亮到底是什么呢?在小说里面鲁迅没有正面的回答,我们也没有办法从鲁迅的其他作品里面去确切地知道答案,知道为什么一个人能够忽然获取这种反省的、批判的、自我省察的能力。
这个东西会不会就是鲁迅所说的文艺呢?
会不会就是小说它能够起到的一种作用呢?
莫非文学并不是真的没有力量的一堆文字,而且它还能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你看到它的时候能够呼唤出某种很超越的、把你带离此世,因此使得你重新成为一个真人的这种力量呢?
如果你以为鲁迅从来就只是个单纯的战士,那么你大概从来没有读懂过鲁迅。
——梁文道
本文为节目文稿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