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历史上著名的黑手党老大阿尔·卡彭 （Al Capone，1899-1947），没有在激烈的火拼、对手的暗杀或警察的追捕中告别人生，却在48岁时死于心脏骤停。之前，他已经病了十几年：早在33岁时，梅毒就损害了他的神经，加上体重严重超标，他成了个痴呆的大胖子。这样的形象和结局与那些帅酷的黑手党电影差距相当大，简直令人失望。但这也许更贴合昆汀·瓦伦提诺电影中的黑色幽默。在暴力美学的同时，也有琐碎卑微，展现了人生的荒谬，不论黑道白道。
30岁时的黑手党老大阿尔·卡彭，看上去有点成熟
美国虽然历史不长，保护古迹还是比较努力，若干监狱如今都可以参观（缅怀就不必啦）。不少地方的监狱卡彭都待过，比如费城和旧金山。
费城东州惩教所
在费城，走过树影婆娑的住宅区，就能看到一个哥特城堡般的黑灰色大建筑，外墙爬满藤蔓，这就是东州惩教所（Eastern State Penitentiary）了。这个监狱1829年开张，据说是当时最昂贵的建筑，先于白宫有自来水设施。那时美国建国正在做着各种制度上的大实验，充满了理想主义精神。该监狱也有重要意义：监禁的目的不是惩罚而是促人悔改。不过到了1971年，它就关门了。1994年，东州惩教所改建成博物馆，向公众开放。
费城东州惩教所（Eastern State Penitentiary）正门
我们这种好人进监狱不走正门，而是走旁边一个小门。卖票的小姐先要访客们签个协议，明确我们是明知监狱的破落而入，万一发生意外纯属活该。
监狱的放射状长通道在中心监视厅汇聚。通道两边一个个小牢房都是实墙。牢房里有生锈的床架和马桶，高高的小窗是唯一光源。囚犯一人一间房、一本圣经，在绝对的孤立隔绝中生活劳动。监狱设计者认为，囚犯可以在此彻底反省，走上正途。这也成了很多国家监狱的样板，包括中国。然而狄更斯则认为这是一种可怕的折磨，根本起不到改过自新的效果。后来监狱人满为患，单独劳动的生产效率又太低。到了1913年，这种囚禁制度被正式废弃，改为集体监禁。
东州惩教所的长通道，看上去颇壮观
房子都要有人住才能历久弥新，监牢也一样。现在，大部分牢房都已毁损，满是灰泥锈蚀，墙皮脱落，有些墙都塌了。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卡彭的牢房，它位于监狱的公园大道，也是游客参观的重点。
现在的东州惩教所，挺有破败美
作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最著名的黑手党头子，意大利裔的卡彭1899年生于纽约布鲁克林，是第二代移民，摩羯座。他的功课倒还可以，不过不服管教，14岁时打了老师后被赶出学校，踏上社会参与帮派活动。1919年，他在一个叫Frankie Yale的黑帮头子开的酒吧Harvard Inn 当保安兼调酒师。有天他嘴欠，调笑一个姑娘的屁股美，和她哥哥大打出手，于是年纪轻轻就破了相，得了个绰号——“刀疤脸”。
恰逢此时，宪法第十八修正案通过，从1920年1月开始实行全国性禁酒，禁止酿造、运输和销售含酒精飲料（但允许私下拥有和享用）。政府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酗酒、家庭暴力和政治腐败等社会问题。黑社会、白社会乃至现在的新社会都一样，归根结底都遵循着供求关系的原则。当酒类的供给侧被遏制而人类对酒精的爱好不可遏制时，黑社会们立刻意识到私酒乃是天大的生财之道。
芝加哥Outfit帮派的原老大由于思想守旧，坚决不愿涉足私酒行业，疑似被其手下托里奥“做掉”取代。而托里奥与卡彭在纽约是老相识，便邀请他来芝加哥一起大展宏图。卡彭此时正有命案在身，换个环境也算是展开人生新的一页。
来到芝加哥的卡彭如鱼得水。在窑子里，他当保安并亲身“面试”每一个新来的姑娘；在私酒业务方面，他和兄弟们大力发展了酿造、蒸馏与分销网络。
私酒的利润高，竞争自然激烈。为了抢地盘和复仇，他们帮派与死对头“北边帮”（North Side Gang）经常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托里奥在一次差点被暗杀之后，将老大的位子让给了卡彭，当时卡彭年仅26岁。同样能在26岁当上领袖的只有金正恩，也是摩羯座。卡彭的风格比前任更为犀利猛烈，哪家地下酒馆敢不进他的货，他就把人家酒馆炸了，据说伤亡最多一次近百人。
卡彭也很有远见，注重风险分散、收入来源多元化，同时开展包括洗衣店在内的合法生意，充当掩护。为了方便自己的酒水销售和安全，他们勾结警察、政府官员和工会。在他所在的小镇，通过贿赂与恐吓，卡彭操纵了当地选举，政府警察都是他的人。1928年芝加哥共和党汤普森市长当选，也得感谢他的支持和对其对手的暴力恐吓。
就这样，卡彭成了个黑白通吃的成功生意人，全国闻名。他还时不时做做慈善公益，1929年股市崩盘后，第一个发放救济食物的人就是他。
尽管如此，黑帮火拼还是停不下来。1929年2月14日，他的手下冒充警察，在一个仓库近距射杀七人，重创北边帮。然而，这一情人节大屠杀案件，令公众对市政府与黑社会相勾结的不满大爆发，也引起了联邦警探的关注。由于卡彭案发当天远在佛罗里达，有不在场的证据，警探就需要从别的角度入手寻找罪证。
同年3月，卡彭从亚特兰大开完黑手党大会返回时经过费城，刚从电影院出来就因非法持有枪支被逮捕，几小时后就被判了一年，进了费城的监狱。也有人说，他进监狱是为了避风头，防止北边帮报复，并暂时平息公众的怒火，希望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被下一个热点所占据，就像现在的朋友圈一样。
在东州惩教所，卡彭享受特殊待遇。现在的牢房虽然霉味呛人，陈设却很豪华：波斯地毯、书桌台灯、收音机（他爱听华尔兹），墙上还有油画。可见，在白道和黑道的组织结构里，当领导都比干活儿的强。
卡彭的豪华牢房
如今的东州惩教所有一种特别的破败美。Sting 曾大老远地跑来，以这里的破墙破门为背景，拍了专辑的封面。Brad Pitt 和Bruce Willis在电影《十二猴子》中也是在此初次见面。以前监狱里有许多野猫出没，有个老头每周几次来此照顾它们。后来，老头死了，野猫也没了。为了纪念他，监狱的院子屋顶有姿态各异的石膏白猫，叫做“鬼猫”，不经意就能瞥到它们。万圣节期间，监狱也有特别灯光布置，欢迎游客夜访，我也曾凑过热闹。
Sting的All This Time 专辑封面就在东州惩教所拍摄
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一处坍塌的牢房，天光从顶部射下，残垣断壁中长出了一棵大叶爬藤植物，枝繁叶茂，碧绿油亮，好像在诉说这里发生的故事。这么大的监狱，那么多的牢房，来来往往曾经住过多少个囚犯。世事变迁，监狱已经废弃，那些人已不在人世。他们各有各的命运和经历，在这里共同度过幽闭的岁月。监狱里各种危险人物，拉帮结派，弱肉强食。不过，这些都和这个破落的监狱一样被尘封了，成为陈列品和参观者的想象。
旧金山恶魔岛监狱
再说回卡彭。从费城出狱之后，人们还是没有放过他，官司不断，当年的好友市长也有点自身难保。卡彭平日爱奢华的衣装和首饰，美酒佳肴，美人陪伴，非常高调。找不到他组织犯罪的证据，联邦警探就调查了他的收入花费和纳税情况。1931年卡彭以逃税罪被判入狱11年。在当时，这也算是一种新手段，如今在各国，貌似已得到了广泛应用。
1932年，卡彭被送到亚特兰大的监狱。那时他已变成了个110公斤的大胖子，并被确诊患上梅毒淋病。曾经叱咤风云的他，如今只能在牢房里缝鞋底。监狱里可不都是善人，好在他曾经的小喽罗（当年他未必都认识）讲义气，挺身而出保护他。有人就此打小报告说卡彭有特殊待遇。
于是，1934年他被转去新开的旧金山恶魔岛（Alcatraz Island）监狱。他们这批犯人到了之后，狱警问他名，他微笑答道，你应该晓得我是谁。狱警不给面子地说，你在这儿就是AZ-85号。
渡轮驶向恶魔岛（Alcatraz Island），远看还是很美的
恶魔岛是旧金山湾一座小岛，离旧金山市区仅有2公里多，四面峭壁深水。岛上有灯塔，曾为军事要塞，1933年至1963年间作为联邦监狱，专门关押难对付的重刑犯。1972年成为观光景点，可以从旧金山码头坐渡船到达。
监狱建在小山坡上，比费城的现代多了，各种铁栅栏，有点无趣。然而，这里的特别之处在于窗外就可以看到对岸旧金山的高楼天际线，晴朗的时候，波光鳞鳞，美轮美奂。这样的景色，对于失去自由的囚犯，真是一种刺激。牢房外，阳光灿烂，狱警楼废墟间生出许多植物，小道边花朵盛开。监狱背后小广场，无数海鸟栖息，飞起来的时候就有了希区柯克电影《鸟》的镜头感。
狱警的房子在1970年原住民占岛活动中经历火灾，只剩下个架子
当年的工作间
监狱窗外对岸是旧金山市区，做工时望出去，情何以堪
卡彭在这里的日子很不好过。他的第一份工是在洗衣房，后来也在图书馆和浴室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1936年，他在理发室被人戳了一刀，同时梅毒进一步侵蚀了他的神经，他又痴呆地在医院里躺了一年。痴呆也许不是坏事，不然这么巨大的变故和心理落差将是多么难以忍受。犯人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换牢房，想来道理和小学换同桌差不多。现在所展示的卡彭牢房，普普通通，没有了费城的豪华。
1939年，卡彭出狱。他被送往巴尔的摩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院治疗，但因为名声太臭而被拒收。另外一家医院好心收治了他，他很感激，后来风雅地向医院捐赠了两棵日本垂樱。1946年，他的心智退化到只有12岁孩子的水平，经常胡言乱语，说什么共产党、外国人还有北边帮的人要杀他。1947年，他的心肺都出了毛病，逝于家中。遗体葬在伊利诺伊州Hillside，距离他飞黄腾达的芝加哥十几英里。
卡彭捐赠的日本垂樱
1941年12月7日，日军突袭珍珠港。第二天，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要去国会发表他著名的国耻演说。虽然从白宫过去路途不远，但他的专车却不防弹。在这种关键时刻，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但要立刻搞来一辆防弹车、且不能花费超过规定的750美元，完全没可能。幸好有聪明人想起，卡彭因逃税被罚没的防弹车至今还停在财政部停车场，可以直接拿来用。机械师连夜检修后，罗斯福总统在第二天就坐着这辆特制凯迪拉克去了国会。国会很快通过了正式向日本宣战的声明。记者为了此事采访罗斯福总统，总统答道，希望卡彭先生不介意啦。
卡彭的传奇一生，最初得益于1920年实施的禁酒令。事实上，该宪法第十八修正案生效后，警察、法院和监狱被相关案件淹没。组织犯罪成倍增长，执法人员大批贪污受贿。喝酒的人越来越多，公开无视禁令。十三年后，这条修正案终于被废除，也是至今美国唯一被废除的宪法修正案，真没面子。时势造英雄。没有禁酒令，也许就没有卡彭。这个没用的十八条，从头就不必要，而很多人为此送了命，或完全改变了人生轨迹，真像个笑话。从这段历史也可以看出：
一、比警察局更厉害的，是税务局。卡彭害死多少人，都找不到证据，能给他定罪的，到头来是IRS。
二、比黑老大更厉害的，是疾病（比如梅毒）。节制少吃、适当锻炼、保护措施都很重要，不然就会落得没有自理能力、英年早逝，之前再牛也没用。
三、比禁令更厉害的，是人性。对于某些行为，堵不如疏。不然堵出个堰塞湖，就有决堤的危险。对于公共政策的制定，如果不当，就会起反作用。
如今，只要不酒驾不做假，喝酒卖酒不犯法。生于这个时代，真是我们的幸运。
（文/高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