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残梦:绘尽人间繁华,终究汴京一梦

本文摘自《汴京残梦》,[美] 黄仁宇著,鹭江出版社 ,2017年7月版

宣和五年三月二十日,徐、陆、李三人在敦义街铁老虎巷刘家缕肉店晚餐。这家烧得好的炙金肠,主菜则有沙鱼两熟和蕈炒腰花。这里的店小二早已知道三位老主顾乃是今朝的文魁才子,他日的尚书侍郎,于是引进后楼的僻静房间,不容下流妓女闯入卖唱乞讨,也负责挡住本路查问的巡检。三人才能在酒饭之余畅所欲谈。

酒过三巡,陆澹园脸已微红,此时说起:“我想这一套视作荆国公的新法与否无关大局,主要的是它一定行得通。”

徐承茵提起他的注意:“你去年冬至前还说公算不高。”

“承茵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陆澹园再一口,继续说出,“迄至年底他们还只让我们清点骑兵数目,我还是将信将疑。可是于今他们将步兵人数也一并交付我们清理,这是一个重要的关键。”

徐承茵心里明白:陆澹园算学刚毕业,即被派至新成立的审计院。初时尚不过是见习官,也和其他人一般无二。可是自今年元旦起,天下兵马人数全让审计院清理。然来枢密主兵,三司主财。各节度使和各都统监所报的数目总是至枢密院的少,以便在作战时推卸责任;至三司的则多,以便虚冒粮饷。于今审计院职在照磨,亦即是要查勘得明白。不仅报至京师各衙门的数目要彼此相符,各路的总数也要与下属的分数能够核对。于今院里又扩大职权,陆澹园也加了一个离奇的头衔,称为“延引官”,有从八品的级位。

谁不知道“不怕官,只怕管”?于是各路派来京师的承应人员少不得要到审计院问安送礼,主要的任务乃是解释账目上的数字彼此不符,各有缘由。当中有结账的前后时间地点不同,也有犊马出生,也有严寒冻殁,还有亡走复归,总之即少有不符,亦无虚冒隐瞒情事。于是圆通默许之后审计院人员也一齐沾光,他们的举止较一般京官阔绰。正今陆澹园也腰束一条时尚的鹅黄围腹,较两位学友的气派要宽裕得多了。

说到这里,陆澹园又用一只手指着承茵:“你们那里怎样?画卷有标题做交代没有?”

徐承茵只连续地摇头两次。这时候只有李功敏还是默默无语,他斜面对着镶银竹箸上的刻字直看。竹筷上的刻字为“人生一乐”。乐字用行书,写如牙字多一捺“”。箸箸如是,自甲子、乙丑、丙寅年间至今并无不同之处。但是李功敏—于今国子监的助教—看去的时候好像当中有很多值得思量之处。陆澹园打破他的凝思。他发问:“敏兄,你看如何?”

李功敏放下竹箸,又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才以长兄的身份讲出:“我的看法仍和以前一样,新政行得通行不通不是我们三人可以解决的问题。我们的办法无乃安分守己不求急功。陆兄既已升了官,徐兄也为画学副正——”

“画学谕。”徐承茵更正了他。

“好,就是画学谕,也是正九品。于今朝廷待遇的俸禄也不算过薄,听说今年春夏之间禄米还要增加——”

陆澹园据所知插入:“最低限度以前的每月二石,今后一律三石。”

徐承茵听得这消息也不免感到兴奋。月入三石,他在东京并无眷属,要将三石禄米的领单卖出,又有两季绢布,又有街上作画的出差费,则月俸的十四千总也可省下七千八千。蔡太师的新政对各人目前衣食上讲倒确有好处。

李功敏又拿着筷子上的字在看,可是这国子监助教并未就《说文解字》阐释箸上篆文,而在继续着他三人遭遇的话题:“我想人生最重要的无过于知足。两年前我们来到汴京,时值朝廷更变法度,废科举,兴学校,我们错过机缘没有赶得上进士及第,荣宗耀祖,这算是不幸。但是不幸之中也有大幸,因为如此大家都能入学就业。据现今的办法一万七千多人考六百个进士,即算皇恩浩荡将名额增至七百,也仍是大海捞针,并没有探囊取物的容易。与其考得不中铩羽而归,倒不如大家都捞得一官半职的实际。”

可是他的解释触动了徐承茵胸中之不平。“功敏兄长,”他不由自主地说出,“话不是这样讲的。当初废科举,兴学校,此乃朝廷制度,我们没有话说。可是学校不行再兴科举,我们也应当一体参与应试,这是我们的本分。”

李功敏这时放下了竹箸说:“你说礼部应考是你的本分?”他睁大眼睛向徐承茵质问:“有些应考的举子还说一体入学才是他们的本分呢!即是我们的太学生还相信我们学书学算学画的才逢得上天赐良缘呢!一年半进学,两年得官,他们还在羡慕我们。于今考进士还不知道能否继续。如果照陆兄说的新法准行得通,将来朝廷就要把你们首批学算学画的当作头等人才。其他科举出身搞九经十七史的只好瞪着眼睛看。”

陆澹园笑着说:“我想还不至于到那种程度。”

李功敏说:“你们还不相信。只要问我们的学生,你问他们是现在待着守株待兔地准备科甲好,还是像你们一样一心就业的好?我敢担保十人中之九人和我们一样的先捞得一官半职。”

徐承茵心里明白,李功敏虽然和他及陆一样没有考上科举,却上得书学,于今任职国子监,不论好坏仍是正途。即使朝廷政局有何变化仍不能动摇他的事业。况且门前桃李,将来总有几个太学生会在功名上出头。来日记惦着老师,也免不得一番照顾。不像他和陆澹园一样一切靠蔡公新政。万一新政垮台,则两人前途全无凭借。

徐承茵,杭州府钱塘县人,他祖先徐新铨与徐新鉴二人在唐朝末年随着吴越王钱镠创天下,新铨为指挥使,新鉴为王府宾客。徐门也是第二流、第三流的世家。发迹之后,他们来杭州城外靠湖处合造一所大厦,时人称为徐家大屋。又请了一位儒师作有辈名诗,读如:“新庭流彩,嘉贤同攸,积德承福,鸿瑞永休”。意思是兄弟和睦,既有光亮的新居,两房的子孙也必效法祖先愈会攒积,将来继宗承业,保存着他们的胸襟之抱负和吉祥的嘉兆。不料钱家四传而有立嗣之争,吴越王钱为钱所废,徐家亦遭波及,总之即是兄弟叔侄,参加对立的两方面,弄得两败俱伤。徐承茵的一房出自新鉴,虽然没有和新铨一房一样的子孙流散,也就声望大不如前。及至大宋年间徐家大屋早已水塌,新建的大厦,也远逊于昔日的规模,只是人家还知道杭州小西门外有徐家新屋,于今又已百年,徐家新屋也已早为徐家老屋了。

照辈名诗上看去,徐承茵之“承”字乃是徐新鉴之十世孙,至此新鉴一房也曾一度中兴而再式微。除了有些支裔迁居各地自谋生计外,各房人众聚居在老屋,内不免湫隘,田产则因分析卖当而萎缩。徐承茵的父亲徐德才因着家计曾一度于杭州明金局任采办之职。明金局为朝廷供奉而设,内中有些物品须要装潢铺垫。徐德才因为与城内街坊熟悉,因此得替局内办事的宦官做中介人。采办也非固定的官衔,不过是供传奉时方便的称呼,所得三千五千,不过糊口。

徐承茵原名承恩。也只因徐家缺乏读书人,才让塾师给他取下这样一个尴尬的名字。徐承恩长大读书之后深觉得自家名字一看就像宦官仆从或他人之佞,曾屡请本县儒学教授改名。教授称姓名已填入县中小录,坚持不允。复一日承恩又谒教授。这次教授倒不待他开口业已道出:“你运气好,现今查出三十年前县里名单已有徐承恩其人,三个字一笔一画与你的姓名全部相同,如此你可以依例改名。我正在申请将你的恩字下面除心,你今后可称徐承因!”承恩仍是不快,因为承因可误为尘因或澄音。只是刚离开了宦官之名分,又带上了释氏沙门的色彩。教授也看出了他的意态怏怏,就说:“这名字已填入姓名录里去了。好了,我现在再在因字之上添一草头,看来还添得上,也不显痕迹。这可算通融方便已到尽头,不能再改了。”

如是徐承恩,初为徐承因,终为徐承茵。

作品简介:

汴京残梦:绘尽人间繁华,终究汴京一梦

[美] 黄仁宇著,鹭江出版社 ,2017年7月版

小说以宋徽宗年间及靖难之役前后的历史为背景,以杭州府学子徐承茵、陆澹园和李功敏三人的仕途为线索,以徐承茵和柔福公主的爱情为铺垫。史学大师黄仁宇用考据的态度,细腻的笔法,在史料的基础上进行了合理的想象,通过《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内容及命运,展示了宋代文化的繁荣与政治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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