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我们都是自命不凡的人》,三盅 著,九州出版社,2018年1月版
我的生活状态起伏在一年当中十分显著,在埋头写书的日子里,一个礼拜不出门,连续好几天不剃须,吃饭全靠外卖,吃完连同餐具一起扔掉……这些对我来说再平常不过,可一旦写完,立即有旅行的冲动,那又是另一种状态,与旅行箱为伴的生活。待旅行回来,会萌生与友相聚的念头……待一切回归平静,开始融入社会活动,寻找新素材。
我常会回头审视,在那些关禁闭哪也不去的日子里,仪式感对我究竟还有没有用?那个阶段,我的注意力几乎百分百集中在书里,因此会漠视身边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体,犹如赤身裸体的耆那教苦行僧。
每论及在一个封闭环境中仪式感的作用与意义,常有人说,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在没有观众的场合下,这一切就变得没必要了。但我的理解恰恰相反,仪式感假如单纯是做给别人看,用于取悦他人,那虽称不上多余,却是种负累,可恰因仪式感同时也是自己内心的需要,我才必须那样做,不管周围有没有观众。那些仪式感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我,我正以某种象征着人类高度文明的形式存在着。
过了盐湖城,我们长途奔袭十几个小时,终于在晚间到达杰克逊(美国的杰克逊太多,这里是WY的杰克逊),三个人累得半死。没办法,美国太大,我们这会儿已进入丹佛时间。
当年杰克逊总统花1500美元买下整个怀俄明州,如此算来,以他名字命名的这个坐落在落基山脚下的小镇,大约价值1美元不到。如我所料,黄石的夜晚确实很冷。昼夜温差大,降温速度也出奇地快。冻得我直抖。
我们住在杰克逊西南的森林木屋中。木屋设施齐全,很舒服,最让我感到温馨的是,时隔多年,我终于有机会再一次享受真壁炉。
晚饭,我们吃的是车里自备的干粮。正吃着,对门给我们送来了更多花样的干粮。那是会点英文也会点中文、热情友善的一对“思密达”姐弟。我确信,这一回是地道韩国人了。
他们送来的一堆食品中,泡菜仍顽固地拒绝缺席。
当然,也不是白送的。姐弟俩似乎对使用壁炉束手无措。弟弟在我们的壁炉前研究了半天,似在琢磨壁炉的英文或中文该怎么说。我一眼就看懂了他的心思,干脆服务上门得了。木屋是有空调的,大费周折研究壁炉,一来出于好奇,二来用来拍照装样子。
没过半小时我回来了。
阿辉问:“修不好?”
我说:“不是修不修的事,起先我还以为他们不会引火,后来才发现他们那屋压根就没有木柴,这可是真壁炉啊,没木柴怎么烧?”
这回我干脆让阿辉去,从我们屋里搬一些木柴过去。阿辉这回出奇地听话,搬起一摞柴火屁颠屁颠就过去了。
临出门,我见阿辉一根小指上居然还勾着一袋月饼,我当时差点昏过去。不过也好,作为回赠,月饼总归是两国共同的传统食品,也算是增进两国人民的友谊,为中韩民间交往做点实事……其实这不是真心话,不知怎的,我如今越来越讨厌月饼了。
阿辉出门,我们终于可以吃饭了。
我跟David说:“即使吃的是洋山芋,也要一丝不苟地用刀叉,这是我所欣赏的生活态度,形式大于内涵,是跳出物质基础的精神升华。”
David笑了,“你又装,这屋里你要是能找出一根筷子,你再说这话吧,只有刀叉啊。”
我:“嘿嘿,你能不能不要把真相说出来?‘装’其实是一种精神需要,当一代人乃至几代人满足了这种精神需要以后,他们的后代就会把今天的装B变为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习惯,到那时,‘装’就会有更高层的追求,所以,某种意义上说,‘装’是推动人类文明不断向前的原动力。”
曾有很长一段时期,我确实很喜欢在“仪式感”和“爱装”之间画等号。
David惊得合不拢嘴:“装B还有这么大学问?不是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吗?”
我摆摆手:“嗳,科技只满足了人性的懒,却无助于行为美学的提升,不能使人的气质和举止更高雅。”
David:“这倒不假。”
我:“你看,美国人就远不如老欧洲那么会装,太不讲究,下个世纪怕是要向印度人看齐。”
David听我拿美国人和印度人比,嘴一撇,“这就言过了啊,虽说老美大咧咧的样子,尤其在西部,但也不至于退到印度的水准。”
我:“但你忽略了印度也在进步,一个世纪后的印度可能就是今天的美国,而美国停滞,那到时正好交汇在同一点。”
David还是不认同,“有些东西会变,有些确实难变,比如国民性,先进如欧罗巴,但是同样是欧罗巴,我们大概也不能指望意大利、西班牙能与德国保持同步。”
我:“是,这与种族及文明起源不无关系,尽管前者谁都没勇气明说,还有就是历史的偶然性,这其实仍然跟人有关。”
David:“这话怎么说?没听明白。”
我:“你看哈,是不是所有的偶然都是时代的精神领袖发起的?那么,这个人出生在哪块土地就变得至关重要,比如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苏格拉底出生在同一块土地上,那么这块土地就变得很不同了,但所谓不同是相对的,出生过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的那块土地,在不同时期不同领域也有不凡之处。”
阿辉终于回来了,进门就大笑:“你们这些人,有意思吗?所以庄子早说了啊,‘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我惊叫起来:“哟哟哟,没想到阿辉也能跩两句,就凭这两句,我今天对你刮目相看,不过庄子的重点在‘巧者’和‘知者’,而你的关注在‘无能者’和‘饱食者’。世上为了活个明白而活的人有很多。深思是作茧自缚,明白是破茧而出。对了,怎么去那么久?对面壁炉燃了吗?”
阿辉:“燃了,弟弟出去拍星星了,我跟姐姐在屋里聊了会儿。”
我:“我去!那你怎么不多聊会儿啊?”
阿辉:“姐姐说要出门找弟弟,那我就回来了,况且我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我:“我看啊,阿辉你还是再饿一会吧,走,我们出去看上帝,哦不,拍星空,David,带上你的5D2,有你在,我就不献丑了。”
说完,我拎上一瓶红酒推门而出。出来之后我们才发现,这拍的哪里是简单的星空,那是璀璨的银河!
只因我们离真的、美的东西越来越远,所以当那些东西突然降临,反而觉得不真实了。或许宁愿相信,如同《楚门的世界》里那样,身边全是演员,头顶的星空乃至世界的尽头全是人工布景……谁不说那样的人生可悲呢?可谁又会像楚门那样拼命逃呢?大多数人恐怕反而更迷恋乱真的布景和精致的道具。
我们在木屋外的空地上“巧遇”了韩国姐弟,阿辉返身回屋,多取了两只杯子过来。我们五个人,并排坐在横于空地边缘的一根粗壮的松木上,边品着红酒,边欣赏银河……
这一夜,睡在小木屋的感觉真妙。我在想阿辉和那个韩国姐姐,不知阿辉这回会不会再次动心?按说肯定会,那姑娘长得跟林允儿一样美。
我问阿辉:“你问过没?那对韩国姐弟叫什么名字?”
阿辉:“姐姐叫金殊琪,弟弟叫金殊和。”
我:“哦,一个金属漆,一个金属盒,他们家是做茶叶罐生意的吗?”
阿辉:“呵呵,没准。”
我:“那他们走的是啥线路?”
阿辉:“这都到杰克逊了,你说还能有第二条路线吗?跟我们一样,去黄石,不过他们明天不走,后天走,比我们晚一天。”
我:“OK,我们也后天走!”
阿辉:“真的假的?David,你怎么说?”
David:“我没啥说的啊,黄石我上个月来过一趟,全看你们啊。”
阿辉:“妥妥的,那就定了,后天走。”
他的语气有点小激动,但还是极力按捺住了。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屋外也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壁炉里的火光映在屋顶,一窜一窜,吊灯的影子也跟着一颤一颤。
对于像我们这样看着克林顿·伊斯特伍德电影长大的一代人来说,西部好似一个灰暗的梦,正因梦里缺乏秩序与规则,它才堪称是一个奇妙的梦。很早以前我就开始酝酿这种情绪,一种只属于西部的情绪。
当然,如今再回想起伊斯特伍德的电影,有些确实很脑残,但这就是认知过程。伊斯特伍德的演绎,始终伴随着我们这代人的认识进程,这与王朔、吴宇森、刘伟强、周星驰对我们的影响是一回事。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深入密林,在木屋的四周转了转。我发现我们木屋后面的不远处有一片湖。湖水湛蓝,岸边全是树,有大片薄薄的雾气漂浮在湖面上,美而神秘。我在湖边逗留了很久,直到隐约听见远处阿辉的声音。
朋友圈里,依靠的团队已北上到了波特兰,不愧是“老驴”,这个里程也是相当惊人。
当我回到木屋,空无一人,两台车不见了,我们的,还有“金属”姐弟的都不见了。
想必David去镇上采购了。早上出来时,David还在睡,我给他手机上发了条微信,告诉他我们都需要登山杖,不需要很好的,用完一次就扔,不带回国内。阿辉我就吃不准了,很可能跟着“金属”姐弟的车去镇上逛了。
由于窗少,木屋的白天显得阴暗。我昨晚就相中了木梯边上的吊床,那吊床在屋里用可真是浪费了。我把它解下来,带上我的书,到外面任意找了两棵粗壮的树,安稳地绑妥,躺下来阅读。
杰克逊的早上,零上10℃,身处密林之中,大概要打折到8℃。阳光透过叶隙,洒在我的脸上。我闭上眼睛听鸟儿唱歌,整个人仿佛回到了那年菲尔德山下的黑森林。我躺在一个缓坡上,Karine把她的外套塞进她的旅行包,使包变得松软,然后垫在我的脑后。而她的枕头则是我的胸口……
我想,我永远也无法让我思念的人感知我对她的思念,这也许就是思念最古老、最隐秘的意义。正因自古便不存在心灵感应,才让人变成一座座静默的孤岛,每日渴望有船经过,捎来彼岸的消息。也许内心想获悉的不过就是:亲爱的,你还好吗?
中午时分,气温升至13℃,两台车相继归巢。他们都去了镇上,但阿辉是跟David在一起,两个人四只手都没闲着,一手揽一袋食物。
我问David为什么没买登山杖?David让我去问阿辉。阿辉要我给他十分钟变戏法的时间,等他回来,登山杖就有了。他把两只大纸袋放在门前的原木桌上,只身钻进密林。
待我和David的午餐吃到一半时,阿辉腋下夹着五根长度与粗细相仿的木棍回来了。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变戏法,他打算让我们拄着真木拐游黄石。多出来的两根一定是为“金属”姐弟定制的。
我指了指对面,“先给他们送去吧。”我是怕我眼头不活,挑中了阿辉心目中最好的一根。我可不想跟“金属漆”小姐“别苗头”(沪语:攀比,明争暗斗)。
作品简介:
三盅 著,九州出版社,2018年1月版
《我们都是自命不凡的人》是“无龄感三部曲”的第三部——无龄感事业。人到中年,创业失败,该如何面对呢?是该自怨自艾还是重振旗鼓?
作者在这本书中给自己了一个答案——不妨先带着理想、带着愿望、带着老友出走,寻找在路上依旧年轻的自己。
始终保持着奋发的赤子之心,再晚的开始都会是新的开始。“顽主”们已经成熟,回首这辈人的历程,仍如年轻时的潇洒随性。生命充满蹉跎也充满喜悦,唯有保持心中那份热情,才能拥有无龄感的人生,
无论生活如何锤炼,我们都依旧自命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