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没有说不明白的痛苦,说得久了,只剩听不懂的孤独

本文摘自《解说疾病的人》,[美] 裘帕·拉希莉著,卢肖慧 吴冰青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

停电时分

通知上说,从晚上八点开始,接连五天,每天停电一小时。不过是暂时的。最近一次的暴风雪刮断了电缆,修理工打算趁这几晚天气晴暖把它修好。停电影响的只有这条小街上的住家,这是一条两边种了树的安静小街,从这条街走出去不远,有几爿砖砌门面的店铺和一个电车站,修芭与苏库玛在此已住了三年。

“他们还不错,通知了我们。”修芭大声念着通知,与其说是念给苏库玛听,不如说是念给自己听,念完,无奈说道。鼓囊囊塞满文件的皮挎包从修芭肩上滑落下来,她就势将它留在了过道上,自己走进厨房。修芭穿着灰运动裤,白球鞋,外面罩了件海军蓝府绸风衣,她三十三岁,模样恰似她曾声称决不愿成为的那种女人。

她刚从健身房回来,口红只在嘴唇外沿还可见些许莓红色,眼线在下眼睑残留着炭黑斑驳的点子。苏库玛心想,以前,她有时也会这副模样。那是一夜聚会或是酒吧兴尽之后,她懒得卸妆梳洗,等不及扑进他的怀抱,到了早晨便这副样子了。修芭看也不看顺手就把一叠信扔在桌上,双眼盯着另一只手上的通知,“可是,这种事情他们应该在白天做才对。”

“你指我在家的时候。”苏库玛说。他拿过玻璃盖,盖住一锅正煨着的羊肉,仔细留开一条细缝,细到恰好让一缕蒸汽冒出来。一月份以来,他一直在家工作,忙着他那篇关于印度农民暴动的博士论文的收尾部分。“什么时候开始维修?”

“说是三月十九日。今天是不是十九日?”修芭走近挂在冰箱边的软木板,空空的板上只钉着一本威廉·莫里斯墙纸图案的挂历。她凑过去瞧挂历,像是第一回见到似的,细看上半部分的墙纸图案,然后目光移向下面一格格的日期。挂历是朋友寄给他俩的圣诞礼物。可这年圣诞,修芭和苏库玛草草打发了。

“就是今天,”修芭宣布,“对了,别忘记下星期五你要去看牙医。”

苏库玛舌头在齿尖舔了一圈,他早晨忘刷牙了。这已不是头一回。他今天没有出过门槛一步,前一天也没有。修芭越来越长时间待在外面,越来越频繁地加班加点,越来越起劲地揽来额外项目,而苏库玛则越来越喜欢窝在家里,足不出户,连取信、去车站边的杂货铺买水果和酒都懒得动了。

六个月之前,也就是去年九月,修芭早产,比预产期提前了整整三个星期,而苏库玛那时正在巴尔的摩市参加学术会议。他本不打算参加,她却执意催他去,因为他第二年要毕业找工作了,熟悉圈里人很关键。修芭安慰苏库玛说她有他旅馆电话、会议日程安排和飞机班次,而且她已和朋友吉莉安讲妥,万一有紧急情况,吉莉安会开车送她去医院。计程车开离家门口去机场的那天早晨,修芭穿一身孕妇袍,一条手臂搁在隆起的、好像生来就属于她身体一部分的腹部,站在家门口向他挥手道别。

每每想起那个时刻,他最后一次见到修芭隆着大腹的时刻,苏库玛记得最清楚的莫过于那辆计程车了,一辆小客车,红色车身,漆着蓝字。比起他们自己的车,车内显得空大。尽管苏库玛身高六英尺,一双手大得揣在牛仔裤兜里都局促,可那会儿他坐在后座上忽然觉得矮了一截。计程车沿灯塔街行驶时,他憧憬着有朝一日他和修芭也许会需要添置自己的小客车,接送孩子们上音乐课、看牙医。他想象自己手握方向盘,修芭转身递给孩子们盒装饮料。这些为人父母的情景曾烦扰过苏库玛,给三十五岁却依然是一介学子的他平添几分愁绪。然而在那个初秋的早晨,树木流金,他第一次为那些情景欣悦、陶醉了。

一名工作人员从那几间一模一样的会议室里找到了他,递过一张方硬纸卡。上面只写着个电话号码。但苏库玛明白,是医院。等他赶回波士顿,一切都已结束。婴儿出生时就死了。在一间隔离的病室里,修芭躺在床上沉睡。位于医院一翼的这间病室,小得几乎连站在她床边的空间都没有;在医院组织的未来父母参观巡视时,他们并未来过这里。她的胎盘早剥,只得剖腹,还是没赶得及……医生解释说这类事情确实会发生。他尽可能以公事公办的友善对那些医生报以一笑。修芭过几个星期就可以下地走动,将来再想怀孕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些日子,修芭总是在苏库玛醒来之前就离家上班了。苏库玛睁开双眼,看见她落在枕上的几丝长黑发,他开始想她,她此刻该坐在城区的办公室,一身套裙,开始喝第三杯咖啡了吧;修芭是校对,用彩色铅笔在教科书上捉错别字,圈圈点点做记号;那些记号的意思修芭曾向他解释过一回。她自告奋勇说,一旦他的论文脱稿,她肯定帮他校对。苏库玛羡慕她那工作的具体明确,不像他的专业太捕捉不定、难以把握。他是个才情平平的学生,死记硬背颇有一功,但缺乏好奇心。去年九月之前,即使谈不上卖命,他也可算得十分勤奋,整天忙于作章节小结,在黄色拍纸簿上罗列论点。可眼下,他懒在床上百无聊赖,眼睛直愣愣瞪着他这一侧的壁橱,修芭总留着壁橱门半开着,他的目光就停留在那个学期不必再挑着穿去上课的一溜粗花呢外套和灯芯绒长裤上。婴儿死后,因为已经开学,推辞教学任务已经太迟。不过他的导师也作了安排,所以整个春季学期都没给苏库玛派工作,由他自行安排。苏库玛在研究生院已经待了六年。“春季学期加上夏季会对你大有帮助。加把劲儿,”导师曾这么说,“九月份你该能搞定这些事。”

可没什么能让苏库玛“加把劲儿”的。相反,他想到自己和修芭越来越“加把劲儿”地相互回避了,在这栋三卧的住宅里,他们尽可能各据一层楼,互不干涉。他想着自己是如何不再期待周末的到来,她和她的彩色笔以及文件们一连数小时窝在沙发里,因此他怕在自己的家里放音乐都会显得鲁莽。他想,有些偶然的情况下,他们临睡前还会对对方的身体产生渴望,那时她望着他的眼睛,微笑着,呢喃他的名字;那是多么久远以前的事啊。

刚开始时,他相信那些问题都会风流云散,他和修芭能挺过去。她才三十三岁。她很坚强,又站起来了。可这并没带来安慰。现在苏库玛总要磨蹭到午饭时间,才勉强从床上爬起,去楼下,用摆在厨台上的空杯倒一杯修芭在咖啡壶里留给他的咖啡。

作品简介:

世上本没有说不明白的痛苦,说得久了,只剩听不懂的孤独

[美] 裘帕·拉希莉著,卢肖慧 吴冰青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

小说集《解说疾病的人》收录了九个独特的故事,讲述了那些在袭以成俗的祖先传统与令人迷惑的新世界之间,被时代忽视的喁喁私语。

《停电时分》:一对婚姻因夭亡的胎儿而陷入破碎边缘的年轻夫妇,在偶遇的停电夜晚互相剖白心迹,那等待要弥合他们抑或拆散他们的,是说得出口的孤独,还是说不出口的痛苦?

《解说疾病的人》:兼职导游卡帕西先生带着一家子观光客前往太阳神庙游览。美丽、慵懒的游客太太激起了导游心中的阵阵涟漪,他的正职——在私人诊所充当医生和病人之间的语言桥梁——被游客太太夸赞为“浪漫”,更是令他十分激动。一个爱意满溢却怯于表达的导游,一个心不在焉却即将吐露巨大秘密的游客——他的孤独未必是痛苦的,她的痛苦却必定是孤独的。

《比比·哈尔达的治疗》:已经二十九岁的比比·哈尔达是个麻烦姑娘——她早已无父无母,一身治不好的“疯病”,跟吝啬的兄嫂生活在一起。大家为了治好比比,在她身上实践了自己听来的许多法子,然而无一见效。医生铁口断言,只有结婚可以治好她。于是大家开始认真对待起比比的婚事来:给她介绍鳏夫、送水的男人和卸煤工,教她打扮自己,不一而足。然而兄嫂的生活容不下疯癫日益发作的比比,他们不辞而别了,比比的生活陷入了深长的死寂——就在大家对比比的婚事万念俱灰时,比比的病居然被“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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