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朝到日本:远洲传灯录

静冈县浜名湖一代古称远州,这个称谓大约缘起于平安京成为国都之后,以京都为中心描绘的天下。相较于距离京都较近的琵琶湖一代称为“近江”,浜名湖则是“远州”。江户初期庭园艺术大师、远州流茶道初祖小堀政一被封为“从五位远州守”的官位,世称小堀远州。由此,远州给人的印象便与庭园、茶道的王朝风雅紧密相连,浜名湖北部的五座古寺与中国的渊源却少有人知。

小堀远州的遗产

“你们今天到浜名湖边游玩,一定不能错过龙潭寺,那里有Kobori Masakatsu造的庭园。”界远州的酒店服务生岩井亮介努力用英文说。“Kobori是一位历史名人吗?”我问。他略一思索,拿出便签纸写出汉字:小堀政一。我恍然大悟:龙潭寺有小堀远州造的庭园。他于天正七年生于近江国的豪族之家,而令他被后世尊为江户时代最了不起的艺术家的事迹,还不仅仅是在千利休之后为日本茶道开创了更为绮丽的世界,更是由于他奠定了近代日本庭园艺术的基准——借景式庭园。远州一生长期官任“作事奉行”(日本室町、江户幕府时代官名,专门负责掌管土木建筑及茶室、庭园的设计建造),在任期间留下了许多传世之作。

 

从明朝到日本:远洲传灯录

龙潭寺,小堀远州之庭,与京都小堀远州华丽的作品相比更为苍古安静 本文图均为 左颗颗 摄

在他30岁时,因主掌“骏成府”工程且圆满完工,被任命为“从五位下诸太夫远州守”。庆长十七年(1612)九月,他以江月宗玩和尚为开山,在龙光院内营造了“孤蓬庵”。宽永十七年(1640)十月至十九年八月远州负责宫廷内及新院御所的建设。在此期间,他建造了著名的“桂离宫书院”及“松琴亭”,这两处庭园是举世公认的日本庭园艺术顶峰之作。我想到京都素朴中蕴藏无限精致的桂离宫,不禁好奇小堀远州会在浜名湖北部的龙潭寺创造出怎样的作品。此刻酒店餐厅的落地窗外,浜名湖近在眼前。日出下宁静的湖水尽头是延绵青山,而龙潭寺就在群山深处。

界远州安排了一位司机接送我们游览浜名湖周边。酒店所处的位置被称为馆山寺温泉区,是浜松市在1970年代之后规划的旅游区。通常印象中,与静冈县享誉世界的温泉地箱根或是日本本国人偏爱的伊豆、热海相比,浜松并不是以温泉闻名的小镇,它更令当地人引以为傲的是轻工业,铃木、河合、本田、丰田等世界知名企业与滨松渊源甚深,包括伴随国内80后一代度过童年的雅马哈电子琴就产自浜松。另一件令当地人引以为傲的则是浜名湖,湖岸线全长141公里、面积6880公顷。人们环湖修建起温泉旅馆、海上运动设施、摩天轮游乐场、环湖自行车道,这里的馆山寺温泉地区则被称为当地人才会去的私密度假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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浜松著名的远州绵品牌“温暖工坊”二楼也出售第三代传人大高旭先生挑选的当地年轻陶艺家作品

而位于浜名湖北岸的是另一个世界,这里被称为奥浜名湖,不仅自然风光旖旎,更有数不清的神社佛寺、历史遗迹和国家指定文化财产。其中五座属日本国家重要文化财产的山间古刹,见证了平安王朝直至江户时代并延绵至今的历史变迁,统称“湖北五山”,分别是初山宝林寺、龙潭寺、方广寺、摩诃耶寺、大福寺。由于我们在浜松只停留一天,要在一个下午细细玩赏每个古刹是不可能的,只能有所取舍。庭园艺术及建筑、景色与历史成为优先考虑的标准,我本意是先去小堀远州造庭的龙潭寺,摩诃耶寺有一座镰仓时代初期所建、蓬莱仙境主题的庭园,因此成为第二选择。但是司机先生建议说,从我们目前所处的位置,到初山宝林寺最近,而龙潭寺就在附近,如果运气够好,我们还可以再去一个佛寺。却不想这个完全因距离而做的决定,冥冥中牵引我们跌入中国明末清初那一段国破家亡、衣冠东渡的历史中。

隐元隆琦的心愿

沿着一级级布满苍苔的石阶而上,初山宝林寺的山门渐渐清晰。与京都南禅寺那俯瞰京城的恢宏相比,这座山门显得过于简朴,只是一座没有篱笆围墙的木门,一人高,黛瓦幽幽,四周花木深深,这美感太过熟悉,仿佛此地并不在日本,分明是唐人诗句中的“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进得院中,通往正殿的路及正殿前一片院落只有碎石铺地,平整宽敞,此格局不似京都寺院,竟与山西、杭州一些明代古寺的规划相同。更令人吃惊的是,佛殿的样式,竟是一座典型的明代木构建筑,歇山式的屋顶、支撑屋顶的立柱底部的圆形石基、门框窗棂上精美的雕花,无一不是中国风格。细读古寺介绍,才确信初山宝林寺果然与中国文化渊源颇深。它建于宽文四年(1664年),开山始祖为黄檗宗传人湛如禅师,他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日本黄檗宗始祖隐元隆琦禅师。实际上在隐元隆琦东渡日本的年代,并没有黄檗宗这个称谓。隐元禅师以中国禅宗临济正宗的僧人自居,其宗风、清规等都是仿照大明王朝临济宗的教规所定,与传承自中国宋代的日本临济宗大相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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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山宝林寺不起眼的角落保留着被遗忘已久的明末建筑风格

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隐元禅师出生于福建福州府福清县万安乡灵得里东林,俗名林曾炳,是家中第三子,5岁时父亲林德龙迫于生计离开家乡,从此一去不返。1621年,29岁的隐元在故乡的黄檗山万福寺由鉴源兴寿剃度出家,1637年首度出任万福寺主持,1646年再度主持万福寺,此时的福建正因明清交替生灵涂炭。1655年,在日本妙心寺原住持龙溪性潜的恳请下,隐元东渡日本传法。1658年,他成功地与幕府将军德川家纲会面,两年后获得山城国宇治郡大和田作为寺院的领地。1660年他在这片土地上开创了新寺。隐元不忘故土,将寺院命名为“万福寺”(福建的黄檗山万福寺则被称为“古黄檗”)。至此,隐元逐渐形成了对日本佛教和政治的影响,以后水尾法皇为首的皇族、以幕府要人为首的各地大名,以及大量的商人相继皈依黄檗宗。隐元东渡日本时相信此行只是“暂别”,归期不远。然而事与愿违,直至1673年他在宇治郡圆寂,此生再未踏上故土。

所幸的是,华夏文明的建筑、书画、茶道、饮食,透过隐元禅师的东渡,在一海之隔落地生根。透过历史的烟尘与日本当地改良的风土,曾经的明代就如包裹在琥珀中的昆虫一样栩栩如生。就如我眼前这座被人遗忘的寺院,在隐元传人的坚持下,原封不动保留着明代的中国建筑样式及饮茶方式。隐元这个固执的福建人,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从万历王朝到江户时代,终于凭一己之力千里传灯,明终不灭。

当我坐在龙潭寺那由小堀远州打造、号称拥有治愈身心奇效的名园中,脑海中仍回想着隐元禅师的一段故事。小堀远州是风雅的艺术家,却也是随德川家康征战天下的大名。在那战乱的年代,远州曾是天下武将的必争地、生死一线的修罗场。然而,这也是超越生死的艺术孕育之地,也是人们向佛陀祈祷安乐的愿望之地。

摩诃耶寺的光阴更是穿越了1300年,始于奈良时代神龟年间,在世事无常、荣枯盛衰的流动中注视着世人的千手观音,静静地等待和每个有缘到此的人相遇。守护这座寺院的年轻僧侣知道我从中国来,尽力为我指点正殿梁柱件的牡丹木雕:“这是中国的花,这座寺院受到中国的影响,我们这里的艺术都受到中国影响。”他的热诚超越了语言障碍,也令我决定一定要再次到访这片与中国渊源颇深的土地。(文/左颗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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