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拯救我们自己的,终究是脆弱而渺小的自己

本文摘自《困在时间里的人》,[英]霍莉·塞登 著,刘昭远 译,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11月

能拯救我们自己的,终究是脆弱而渺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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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病房笼罩在死一样的寂静之中。病房里躺着九个死产儿,这九个孩子身上盖着彩色的毯子,他们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身体早已经僵硬。

亚历克丝曾经写过有关早产儿的报道。这些转瞬即逝的小生命脆弱得就像一堆金粉,风一吹就散了。除了早产儿,亚历克丝还报道过退行性疾病患者,以及只能依靠仪器维持生命、未来被系在偶尔被触碰的按钮上的患者。不仅如此,她还忍着刀割一样的痛苦细致入微地记录了母亲去世前的点点滴滴。但是她眼前的这些病人正经历着截然不同的折磨—他们活着,可是生不如死。

在坦布里奇韦尔斯皇家医院神经失能病房里,那一个个面容憔悴的病患都曾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他们跟那些早产儿不一样,早产儿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曾经待过的子宫、插在他们身上的管子,以及他们紧张而又绝望的双亲手心之间的温度。

“植物人”也不像痴呆症患者,痴呆症患者可能会时不时地因为恐怖的回忆而从痴傻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这些躺在树莓病房里、一动不动的人与其他病人都不一样。他们曾经都有各自的生活,也都在渐渐变老,只不过有一天这样正常的生活状态戛然而止。但他们依然活着,在某个地方活着。有的人会缓慢地眨眼睛,会轻轻地将头转向光亮处,会很顺畅地变换表情;有的人像是被冻住了,一点生理反应也没有;有的人像是沉浸在欢庆活动之中;有的人面容安详;有的人则像是经历了什么痛苦的事情,他们都被困在了无声的尖叫中。

“这些病人多年来一直是这种状态,也被社会抛弃了。”病房管理员说。她一头赤褐色头发,眼角的鱼尾纹恐怕是亚历克丝见过的最深的了。“人们从前会管这样的病人叫‘植物人’,”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很多人如今依然这样叫。”

亚历克丝点了点头,快速地在她的笔记本上记录下管理员的话。

病房管理员接着讲道:“可事实上,这些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并非一模一样,也不应该被社会抛弃。有些人完全失去了意识,但有些人还存留着最模糊的意识,和脑死亡远不一样。”

“那么在康复之前,他们一般会在这儿待多久呢?”亚历克丝捏着笔,随时准备记录。

“其实这些病人,很少有能够康复的。今年夏天,一个小伙子在父母和姐妹不眠不休的照顾下终于恢复了意识,得以回家休养。但这是这几年来唯一的奇迹。”

亚历克丝扬了扬眉毛。

“多数病人需要在这里躺很久很久。”管理员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有许多人是在这里离开人世的。”

“那么平日里来探望他们的人多吗?”

“噢,当然。有些病人的家属多年来每周都坚持探望。”管理员停顿了一下,心情复杂地望了望病床上的病人们。

“如果换作是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你能想象那些家属每周都怀抱着希望来,最后却只能失望离开的场景吗?”

亚历克丝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母亲,看见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目光空洞地望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央求她为自己讲睡前故事的情景。亚历克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暂且将这一幕甩在脑后。

病房管理员压低了声音。亚历克丝留意到几位访客正坐在几张病床边。“直到最近,我们才留意到一些病人流露出的生命迹象,比如他们。”她指了指亚历克丝身后的几张病床,“跟你讲,全世界有不少病人甚至已经开始与外界交流了。”

她停下了脚步。她们走到了病房的正中央,周边都是帘子和病床。亚历克丝扬扬眉毛,示意管理员继续讲下去。

“不过这样说其实也不完全正确。病人们其实一直在与外界交流,可惜以前医生们不知道该怎样去倾听。我不确定你知道多少,但是等到明年,法院就有权下令终结靠仪器维持生命的病人的生命。而现在随着经费的削减……”她渐渐没了声音。

“没有发言权简直太可怕了。”亚历克丝说。她一边记着笔记,一边听着仪器发出的嗡嗡声,感觉一阵反胃,差点站不住脚。

亚历克丝正在写一份关于海恩斯医生研究工作概况的文章,作为周末的增刊。这位让人难以捉摸的医学家在研究脑部扫描,希望可以通过脑部扫描来捕捉到这类病人与外界交流的迹象。现在距离交稿日期已经很近了,但亚历克丝还没见到这位医生。看来这次的报道绝不会是她最好的作品。

病房里有一张空床,其他九张床上都躺着安静的病人。这些病床被淡紫色的布帘隔开,床上都铺着浅蓝色的毯子。在这间色彩柔和的病房里,护士与护理员们气喘吁吁地将病人们扶起来,为他们湿润嘴唇,给他们穿上家人带来的或者好心人捐赠的衣服。

接待处后方的收音机嘶嘶作响,轮流播放着谈话节目和《黄金女郎》。几乎听不见的乐声似乎在和病人的呼吸声以及医疗仪器哔哔、呼呼的声音竞相“争鸣”。

病房最里面的角落贴着一张海报,它引起了亚历克丝的注意。海报上印着果浆乐团的贾维斯·卡克。他穿着花呢衣裳,一副娘娘腔的样子。亚历克丝仔细瞧了瞧,想要看清楚这张被小心翼翼地裁剪下来的海报出自哪本杂志。

那本杂志是 Select,已经停刊多年,早就被人们遗忘了。它曾是亚历克丝少女时期最爱的杂志之一。那时候,音乐是人们最爱读也最爱写的东西。亚历克丝曾为了获得实习机会,向这家杂志社的编辑写过无数封信,却都石沉大海。

领着亚历克丝参观病房、身着深蓝色制服的病房管理员被人拦住了。她与一位泪眼婆娑的男人交谈着,语气轻柔,但表情严肃。这位访客身旁躺着一位穿着挺括的粉色家居服的病人。亚历克丝慢吞吞地走向角落里的小隔间。她的腿在晨跑时受了伤,每当她加快脚步就会疼得直咧嘴。平底鞋薄薄的鞋底像沙砾一样不停地摩擦着她脚上的水泡。

大多数病人看上去至少已是中年人,但小隔间内的那位病人却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青春气息。

那张病床外的帘子被拉开了一半,亚历克丝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帘子里。即便隔间内光线灰暗,亚历克丝看到,这里不仅有贾维斯·卡克一人的海报,在他旁边,还有布勒乐队青涩的戴蒙·亚邦对着镜头扭扭捏捏做鬼脸的海报。这两张海报都是从许多年前的 Select 杂志上剪下来的,固定海报的图钉上已经蒙上了灰尘。

小隔间里静悄悄的,床上的毯子盖住了病人的膝盖。这位病人穿着一件有些褪色的蓝色 T 恤,两只瘦骨嶙峋的手臂被歪歪斜斜地摆在床单上,手臂略显淡紫色,还起了鸡皮疙瘩。

从进病房到现在,亚历克丝一直没有直视任何病人。像盯着怪诞秀里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一样凝视这些昏睡的病人,这么做显得很不礼貌。而现在,亚历克丝像个紧张的孩子一样,小心地向这位酷爱英伦摇滚的病人探了探身子。她盯着床边若隐若现的亮白色仪器,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胡乱地画了几笔,犹豫了好久,才敢让自己的目光落在这个年轻女人的头上。

这个女人有一头深栗色的头发。人们给她随意地剪了个刘海儿。她的刘海儿参差不齐,长发乱糟糟的,纠结在一起。她那对醒目的碧蓝眼睛半睁着,像大理石一样明亮。亚历克丝也有一头如马尾一样的深色长发和一对海水一样碧蓝的眼睛。看到这个女人,亚历克丝觉得简直像是看到了自己。

当亚历克丝好不容易将视线落在这个女人脸上的时候,她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她认得这个女人。

作品简介

能拯救我们自己的,终究是脆弱而渺小的自己

《困在时间里的人》,[英]霍莉·塞登 著,刘昭远 译,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11月

1995年,十五岁的艾米失踪,再被找到的时候,她身受重伤,气若游丝。自那之后,艾米陷入了无止境的昏迷,像一棵植物,静默如迷……

2010年,亚历克丝一步步滑向人生始料未及的低谷,流产,酗酒,失业而后与爱人分道扬镳,一身孑然。

她们曾经生活在同一个郊区,听着同样的音乐,做着类似的白日梦,却从未见过面。时光流逝,两个人的命运偶然间交织在一起,掩盖失踪案的迷雾开始一点点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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