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歌:旅行中遇见的日本文化发祥地-京都与奈良

孙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日本东京都立大学法学部政治学博士。多年来从事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致力于推动东亚地区知识分子的深度对话,曾于九十年代与沟口雄三先生一同推动“中日知识分子对话”。

最近新民说再版了孙歌先生的《求错集》,在这本小书里,主要集合了孙歌前些年学术论文之外的部分文字。对于她来说,它们比她的学术论文更为重要。那是因为,在写作这些东西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和这个世界面对面地凝视,才能感觉到心灵面对世界的开放,感觉到思维伸展自己的枝条,接受这个世界的光热和营养。本书是作者部分学术评论,文学批评及杂感类文字的结集,无论是对日本思想史的辨析与梳理,还是对日本文化的切身体验,都体现了作者感受的深度和敏锐的问题意识。而作者思考与研究的跨学科,乃至“跨国界”,其“无法归类”亦于本书得见。

京 都 奈 良 行

1988年11月3日一大早,我和东京大学文学部中文室的藤重典子一起,登上新干线“光”号列车,开始了我们为期四天的京都奈良行。

京都与奈良是日本文化的发祥地,日本人几乎从小学时代起就来这里“修学旅行”。在京都与奈良这两座相互接壤的古城里,虽然屡经火灾因而不得不时时重新修复,但仍然精心保存着大大小小几百处古迹——寺庙、神宫、古坟,以及四周开满了野花的古代遗址。日本的佛教文化虽不及中国的历史悠久,但是却比它所由产生的中国佛教文化更为幸运:虽然在中国发生“文革”的时候日本的东京大学正门前也曾高悬过“造反有理”的标语,反却并没有造到寺庙里来,所以观音、菩萨、各路仙人以及小鬼们便都幸运地保住了脑袋,至今仍然在“国宝”或“重要文化财产”的标签后面安详地打坐。

在京都车站稍事休息,我们便直奔第一座庙宇——莲华王院本堂。这座寺院由三十三间打通的殿堂组成,故又称“三十三间堂”。在三十三间堂里,供奉着一千零一尊观音像,正中的莲座上端坐着十一面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她有十一个脑袋,四十只胳膊,据说一只手可以拯救二十五种世界中的生灵,四十只手合起来,就是“千手”了。在这位硕大的观音的两边,各自排列着五百尊站立的观音像,也是同样的千手十一面,只不过小一些罢了。整个殿堂没有玻璃窗,庞大的雕像群在幽暗中闪着淡淡的金光,的确是个奇妙的宗教世界。

孙歌:旅行中遇见的日本文化发祥地-京都与奈良

这座寺庙建于1163年,是由当时已经让位的后白河太上皇发愿建造的。在日本的寺庙中,它以其佛像之多而著称。也许是因为这里麇集着众多拯救世人的观音吧,前来观赏(也许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参拜”)的日本人纷纷烧香点蜡,以求菩萨保佑。也有不少人当场买了小木(曰“绘马”),把自己的心愿写上,系在佛像前。我仔细看去,大多是祈愿顺利通过升学考试、合家幸福、恋爱成功之类,最有趣的是一位学生的要求:“请保佑我快点学会英语。”不知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对于这位无视梵文的青年做何感想,至少菩萨距离英语,该比基督更远吧。

离开了三十三间堂,我们又先后去了清水寺、地主神社、青莲院、八坂神社、南禅寺等处。寺院是佛教的所在,神社则是日本神道教的场所。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与日本人的生活有着密切联系。日本的男、女孩子分别在三岁、五岁和三岁、七岁的时候去神社,以接受神的祝福;结婚的时候,也有一些人要去神社举行婚礼;当然,也有人在教堂里结婚;至于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日本人靠的是佛教的庇护,举行的是佛教的葬礼仪式。要是一个日本人在一生的这三个时期里分别投靠了这三个门庭,那没什么奇怪,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多数遵守的是儒教的行为规范,与宗教信仰井水不犯河水。其实,就大多数日本人来说,他们在寺院或神社投几个钱到“奉纳”箱子里去,然后合掌闭眼在心里默念自己的心愿,为的是现实的今生而不是抽象的来世。日本人的宗教感觉,贯穿着强烈的现世精神,当我在清水寺里看见人们排起长队等着接那道相传能够去邪气的泉水时,当我在地主神社里看到结了良缘的男女青年捐款的数额时,我着实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第二天,我们去了有名的金阁寺。这座金碧辉煌的寺庙因墙壁上嵌了金箔而有名,三岛由纪夫曾以它为题写了一部描写生命与死亡的小说。1397年,足利三代将军把金阁寺作为他的别邸,大加修建,退职之后便在此隐居,修悟禅道。如今,这座富丽堂皇的建筑坐落在清池之中,周围环绕着山石与绿荫,一丛丛红叶点缀其间,使人流连忘返。

孙歌:旅行中遇见的日本文化发祥地-京都与奈良

金阁寺再往西南走一点,就是龙安寺。这座建于15世纪的寺院已经将宗教与艺术高度融合,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走进方丈,可以看到一副大屏风,上面龙飞凤舞地题写着陶渊明的名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有趣的是,屏风前立着一块小木牌,上书“中国古代哲学家陶渊明”字样。我和藤重都不禁哑然失笑:看来,禅师们对哲学的理解,与我们这些俗人的确不同。

步入方丈的前庭,回廊之外,是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院子。地上铺满了洁净的白色碎石子,并且被精心地勾画成水波的样子;几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岩石疏散地点缀其间,苍石绿苔与洁白的碎石相映成趣。除此之外,院子里一无所有,在墙外松柏的掩映之下,不大的庭院显得悠远旷达。这就是著名的“枯山水式石庭”。所谓“枯山水”,就是用碎石代水,以岩石代山,在这石质的山水之间使得观者获得人生的彻悟。前一天在南禅寺的天授庵里,我也曾欣赏过本堂前庭的枯山水式庭院,但岩石之外尚有许多树木,布局亦不如龙安寺方丈前庭这般疏朗,因而多了一份热闹,少了一份清静。在回廊上小坐,我面对这清寂的庭院联想着每天日出之前寺庙住持们使用特制的工具爬梳枯山水的情形(据说这是他们修行的重要一环,每日一次,从不怠慢;所以那山水的形态也该是每天不一,有着千差万别的),心情也变得沉实起来。

从龙安寺里出来,我们又直奔位于岚山附近的化野念佛寺。相传在一千一百年以前,弘法大师在此地创建了五智山如来寺,当时的日本盛行“风葬”,人们死后不入土埋葬,而是在化野寺这个地方风化成遗骨。弘法大师在此寺建成之后掩埋了死者的遗骸,并为他们建立了墓地。在化野的林间野地里,散乱地埋藏着作为死者之墓的石佛与石塔,直到明治中期,才由一位法师将这些石佛与石塔集中排列在一起。据说总数一共有八十个左右。今天,这些石刻仍然排列在念佛寺中,风雨的销蚀已经使得石像面目不清,使得石塔的棱角变得浑圆;然而这些荒野中的灵魂仍然与它们的后代息息相通。每年的8月23、24日,到了晚上,人们便聚集到这里,在石像上燃起蜡烛,谓之曰“千灯供养”,而因为场所有限,在这两天里供养荒野之魂的人们必须提前半年预约。这种人与鬼魂、后代与祖先的交流已然成为京都的一大奇观,在点点如萤的烛光之中,在凄清冷寂的石佛石塔群里,那些身着淡雅和服的年轻妇女与女童一向是这道风景线中不可或缺的主角,而这与充满着脂粉之气的京都庙宇一样,也是一个被符号化了的人工图像,透过它去曲曲折折地接近日本人那种真实的生死感受,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从化野念佛寺出来,我们又在暮色中探访了岚山的周恩来诗碑。接着,我们便去拜访关西的中国学家们,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招待,那是个非常愉快的晚上。

第三天,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多方关照我们的同志社大学教授太田进先生和他的夫人,以及他们那条对任何陌生的造访者都一视同仁地表示欢迎的小狗阿元,开始向奈良进发。虽说是两个紧邻的城市,坐快车也不过半个小时,然而气氛却大不相同。京都富丽而典雅,以至于日本人一向有“东男京女”之说,亦即东京的男人秉承江户时代之风,最有男子气概;而京都的女人独得天地之灵秀,美丽而文雅。京都给我的印象的确是一种女性式的柔美与典雅,而一踏上奈良的土地,我却感到是在面对一位沉默不语的老人。

奈良没有京都那么富丽的色彩,却有着比京都更加悠久的历史。京都的寺院大多建于11、12世纪之后,而奈良却保存着日本最为古老的遗迹。这里有日本最古老的佛像——造于公元606年的飞鸟大佛,有日本最古老的、造于公元7世纪的药师寺木塔,并且只有这座木塔奇迹般地未被16世纪享禄元年的兵火所焚,保持着它十几个世纪以前的本来面目。

在奈良市的五条町坐落着唐招提寺,唐朝的鉴真和尚就在这里圆寂。寺内树立着芭蕉句碑,镌刻着被称为俳圣的松尾芭蕉为双目失明的鉴真和尚所作的俳句:“愿为新叶拭去您睫上的水滴。”此外,东大寺前的鹿群,兴福寺里的佛像,奈良国立博物馆里的正仓院展,这一切都显示着这个古老的都城曾经拥有过的辉煌。再往南走,在奈良城南部的明日香村,我似乎走进了日本历史的最深处。

这里保存着大量公元5世纪日本飞鸟时代的历史遗迹,有天皇的陵墓,也有历代天皇发愿建起的寺庙,还有大量的出土文物。日本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圣德太子,就在公元574年诞生在此地。现在,在他的诞生地保存着一所小巧的寺院——橘寺,相传圣德太子曾经在此讲经。奈良以最古朴的方式向人们展示最古老的历史,不仅庙宇朴素、古坟荒寂,而且整个城市也保持着与此相一致的俭朴风格。当我和藤重各自骑着一辆自行车从一座庙宇奔向另一座庙宇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我真正进入了古人的世界,至于那个世界里活动的人物是不是日本人的祖先,似乎对我并不重要。总之,我在几天的旅行中第一次产生了面对历史的忘我感觉。

孙歌:旅行中遇见的日本文化发祥地-京都与奈良

必须老实交代,在京都,我一次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奈良之夜,我们投宿在一家姓吉田的私人旅馆里,日语称之为“民宿”。这是一户热情的农家,婆媳二人主要以经营旅馆为生。因为房间有限,一次只能住六位客人。晚饭时,我们这些房客围坐在楼下的餐室里一起品尝当地的名菜——明日香火锅。这种火锅以鸡肉、豆腐和青菜为原料,虽然都是最便宜的东西,可是非常之新鲜,和超级市场里买来的味道不同;而更奇特的是,锅里的汤料是牛奶。吃完了这道美味可口的牛奶火锅,我和藤重回到了楼上自己的房间,我们在电视机的旁边发现了几本留言簿在这里住宿过的客人把自己的感想、经历写在上面,各色各样,妙趣横生。我和藤重立刻交替地朗读起来,不时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写下留言的有公司职员,有家庭主妇,更多的是年轻的学生们。和平日里接触的不苟言笑、拘束守礼的日本人不同,旅行使他们摆脱了日常生活的羁绊,变得十分洒脱。

他们中有的人在踏上旅途时并没有目标,而在旅程结束时却感到人生有了转机;有的人不久之后将要毕业就职,有的人很快就要嫁人改姓,为了纪念自己最后一段自由的时光,他们到这里探访古人;还有的人为了失恋,为了日常生活中琐碎的苦恼,从日本的各地跑到了他们祖先最早发祥的地方。我惊奇地发现,在日常生活中神经过敏般地讲究“隐私权”的日本人,竟然能以近似暴露癖的方式把自己的苦恼坦率地写在日本这片最古老的土地上素不相识的小旅馆里。是旅情所致,还是由于像通常的人类学结论那样,日本人在对内和对外两种圈子里奉行的是不同的道德?

当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会这样做,也不是所有的留言都暴露自己的隐私。还是让我抄写一段无伤大雅却很有代表性的留言在下面吧。

这是一位来自东京的大学生在1986年11月16日写下的话:

我从大学里学到的东西比NHK的铃木健二的头发还要少(注:铃木健二是日本NHK电视节目主持人,很受观众欢迎),但是已经有了四次来奈良旅行的经验,它对我来说是难以忘怀的。从明年春天开始我将作为社会人每天过无聊的日子,所以我下决心趁现在把想看的东西看个够!毕业论文到20号就要交了,我横下心不管它,就来旅行了。

承蒙吉田一家的好意,我临行时得到了两册留言簿作为纪念。带着它们踏上归途的时候,我感到,古都的旅情也伴随着我,它将永远留在我的生命之中。

孙歌:旅行中遇见的日本文化发祥地-京都与奈良

《求错集》

孙歌 著

广西师大出版社·新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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