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里藏着文明与野蛮的密码吗?发型也是一种政治表达吗?
在传说、艺术和历史中,人们一次又一次地用头发来区分人类和动物、文明的公民和未开化的野人、本地人和外来者、朋友和敌人。《圣经》把没有毛发的人视为天选之人,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
头发的长短,辫子的有无,在清代不啻是一个严肃的政治抉择。1644年满情入关,强迫汉人剃发蓄辫,“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一把青丝成为归顺与忤逆的界标,头发问题上升为政治问题。而后在民国资本主义当道时期,男士被要求剪短发。
“第一批 90 后已经秃了”
关于 90 后的种种以偏概全、揶揄吐槽,已经让大多数 90 后全无兴趣、心生倦意了。和美国的“千禧世代”一样, 90 后这一代人自出生起,已为社会舆论贡献了无数标签和话题,作为回馈的是越来越多的关注、消费和偏见,直至今日。今年较早刷屏的 90 后系列文章之一,关注的是 90 后的头发问题,题目叫做《第一批 90 后已经秃了》。今天我们不说 90 后,转而说一说秃的问题。
秃不秃很重要吗?可能是的。在 1997 年华盛顿夫人国际选美皇后大赛上,冠军卡丽走向舞台中央时,她的头发掉了,一根也不剩。“选美皇后居然是个秃子!”这给了当时太多人以心理上的致命一击。卡丽两年前曾秃着头参加过同一个比赛,失意而归。这或许能够说明:由一头秀发传递出的社交信息与那些由一个光头传递出的信息效果截然不同。
在《头发:一部趣味人类史》一书中,毛发研究者库尔特·斯坦恩(Kurt Stenn)写道:“没有头发的人少了一件在人际交流中很重要的工具,一种非语言并且能远距离起作用的装置。”他还提到,“我们通过留长发、剪短发、烫卷发、拉直发、染颜色甚至完全剃掉等方式精心编织要传达的信息。此外,我们还可以在头上放置饰品来装饰头发,如假发、帽子、发夹、头花、头钗和发卡。”
好玩的是,头发给他人传递的到底是什么信息呢?“信息发出者和接收者的文化、历史和环境背景会使解释这些具体信息变得复杂。”头发里藏着文明与野蛮的密码吗?发型也是一种政治表达吗?从《头发:一部趣味人类史》中节选了部分章节,以期与你一同寻找头发的文明密码。
文明与野蛮的界线
在传说、艺术和历史中,人们一次又一次地用头发来区分人类和动物、文明的公民和未开化的野人、本地人和外来者、朋友和敌人。在巴比伦的吉尔伽美什传说中,女神阿鲁鲁“沾湿了手,取了一些黏土置于旷野,揉捏并按自己的意愿来塑造出一个男人,同时也是战士、英雄,他就是恩奇都,如战神尼努尔塔一样强大而勇猛。他的身上毛发浓密,头发尤其厚重,像女人一样垂到腰间”。
在传说中,这位新创造的英雄与周围的动物一样凶猛而狂野。附近的牧羊人感到自身安全受到恩奇都的威胁,便向国王吉尔伽美什求助。吉尔伽美什让他们去寻求“一个叫沙姆哈特的女人的帮助,她是女神伊师塔的女祭司,愿为任何男人献出自己的身体。沙姆哈特展现自己的风情,用亲吻征服了恩奇都,并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了女人为何物。
之后的七天里,恩奇都和沙姆哈特沉浸在淫逸之中”。经过这么费力的攻关,你猜我们的英雄做了什么?他“剪掉了自己的头发”!通过“驯服”他的头发,恩奇都完成了从一个可怕、笨拙和捉摸不透的野蛮人到一个负责任的人的转变。通过这个转变,恩奇都表示自己现在已经开化了,并且还成了吉尔伽美什的亲密朋友。
《圣经》把没有毛发的人视为天选之人,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在《旧约》中,常常待在帐篷里、没有毛发的“普通人”雅各,偷走了哥哥以扫应得的权利和祝福,后者是“一个出色的猎人,一个奔波在外的男人……一个毛发浓密的男人”。在这个故事里,毛发成了区分上帝的宠儿雅各与弃儿以扫的关键。没有毛发的雅各不仅没有因散布谣言而受到惩罚,而且还生下了以色列十二支派的创始人。
对古典时代的罗马人而言,蛮族人是那些头发蓬乱的异域野人的一种,与罗马人的文化、语言、服饰都格格不入。这些包括日耳曼人和凯尔特人在内的蛮族,头部和面部往往有长而蓬乱的须发,与居住在地中海沿岸那些仪态整洁的城市居民形成鲜明对比。
蓬乱须发的罗马士兵
从 17 世纪的清朝早期到 21 世纪,中国哲学家认为人性(能把智人和动物区分开的文化要素,如历史、艺术、法律和不会互相残杀等)与人体的毛发数量呈负相关。他们认为,既然浓密的体毛是动物的一个特征,那么动物身上的毛发数量就决定了它在动物世界中的地位。由于当时的中国人体毛稀疏,胡子很少,没有胸毛,只有少量的阴毛,因此他们认为毛发浓密的人是不开化的,如果他们还可以被称之为“人”的话。
所以当十六七世纪,体毛浓密又胡子拉碴的欧洲人抵达中国时,中国人感到困惑不解,也不愿意平等地接待他们。
外国人入京谈判
正如头发已经被用来表达、宣扬或传播人性和文明,它也被用来抹杀人性。例如,长久以来,当权者在执行死刑前剃掉罪犯头发已成为一种惯例。在 1431 年 5 月圣女贞德被烧死前,刽子手就剃光了她的头发。在上层社会也是如此: 1536 年,亨利八世的第二任妻子安妮·博林在被砍头前就被剃光头发,还有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安托瓦内特,她在 1793 年被送上断头台之前也受到了同样的对待。“二战”期间在希特勒的最终解决方案中,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犹太人和其他人也被剃光身上的毛发,同时还被编号、烙印和去除虱子。在被执行死刑前,他们的头发也被剃光了。
纳粹集中营的妇女
1945 年 1 月,当苏联军队解放奥斯威辛后,他们发现了 7 吨从犹太人身上剪下来的毛发。虽然强迫剃发这种行为很没人性,但头发也确实有其经济价值:一家制衣厂曾以每公斤 50 芬尼的价格收购头发。而与相对地,“二战”后的法国则强制剃光那些被指控与纳粹勾结的妇女的头发并游街。
非洲的奴隶贩子在把奴隶运往新世界之前也会剃掉他们的头发。即使今天,在执行电击死刑的地方,为了让电极与皮肤更好地接触,罪犯的头发也会被剃光。行刑者以效率、清洁等作为剃发的理由,但这种行为还是会传达出一种无法否认的信息,即反人道和独裁。
头发也能传递关于身体健康状况、强壮程度和性能力的信息。例如,脱发往往意味着患有严重疾病。一般情况下,这种看法是错误的。最常见的脱发形式——如男性脱发、女性头发稀少、产后脱发以及斑秃——都不能表明一个人的身体有什么潜在的隐患。
男性脱发的模式,来自汉密尔顿《男性的模式化脱发》
然而,有些传染病确实会导致头发脱落。在患头癣的情况下,真菌会侵袭小学生的头皮,导致头部脱发,以及出现红色、鳞状、潮湿并化脓的斑块。另一个例子是癞疥,由寄生在皮肤和头发里的疥虫引起,会导致严重的皮肤瘙痒和脱发。这种疾病感染的结果很容易与斑秃搞混。(事实上,“斑秃”源自希腊人对北极狐的描述,因为古人把患有癞疥的狐狸的脱毛状况与人类的斑块状脱发等同起来,并统称为“斑秃”。)因为有这么多的毛囊疾病且症状各不相同,因此可知人类还没有完全了解脱发这一疾病,很可能会混淆传染性和非传染性脱发类型。这就是脱发患者必须面对的窘境。
与脱发相反,旺盛生长的头发会传递出身体健康、魅力十足和性能力强的信号。在一首印度圣歌里,一个年轻的女孩向印度教的神因陀罗——天界的统治者、雷雨之神——祈祷,希望父亲的头皮能长出头发,自己的阴部能长出阴毛,地里长满庄稼。这表明,人们把土地的生产力与人类的生育健康联系在一起。
在许多文明中,拥有健康、披散长发的女性意味着有良好的性能力。例如,在日本社会,女性乌黑的长发一直以来被等同于强盛的生命力、性能力和生育能力。在欧洲的民间故事里,健康的长发也是拥有良好性能力的象征。格林兄弟最初写的童话故事《长发姑娘》里,一位有着飘逸长发的美丽女孩被囚禁在高塔里,女孩超乎寻常的长发让邪恶的女巫能够进入高塔,但也吸引来了英俊的王子,并为二人的幽会提供了方便——那传说中的长发确确实实为长发姑娘带来艳遇并生下了一对双胞胎。
《长发姑娘》
发型的政治表达
发型可以揭示一个人在社会上的地位,也可以预示生命的不同阶段。例如在加德满都,年轻女性为了让头发保持又短又直的状态,每隔几个月就会修剪一次。接近适婚年龄,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时候,她们会把头发留长。婚后,她们的头发会长到肩膀处甚至更长。在公众场合,她们通常会把头发盘成一个发髻。等孩子成年后,她们又会把头发剪短。
华丽的发型在多数文化里都象征着地位、权力和财富。这是因为打造维持华丽的发型既耗时又费力,至少需要有一个仆人来专门负责。即使在较原始的文化里,比如非洲中南部的部落,精心打理头发也是非常高的待遇,只有酋长或有钱有势的权贵才能留这些装饰着各种珠子和发带的复杂发型。
剃光头也有政治上的含义。在古埃及,贵族会把头发几乎全部剃光,只留下一小撮作为王权的象征。与古埃及略有不同,14-16 世纪的欧洲及英格兰的贵妇会剃掉或拔掉自己前额的头发,以突出优美的前额:就如伟大的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现存的肖像那样。这种风格在宫廷贵妇中非常流行,宫廷之外的人们则称之为“高额头”。
古代欧美人的高额头
当涉及军事领域时,古代的做法和现代非常相似。战斗部队始终留着传统的短发。据称这一规定始于亚历山大大帝,他指挥着军队征服了周边所有已知国家。由于当时的战斗多为近身战和肉搏战,亚历山大发现长头发或胡子是一个重大的隐患,因为敌人可能会揪住它们,使得一个个全副武装的步兵露出破绽并失去抵抗能力。于是,他下令让所有士兵剪短发。如今已经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但这一惯例还是继续沿用,军人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发被视为一种秩序、纪律和规范。
18 世纪时期,用发型彰显政治声望的做法达到了顶峰。欧洲上流社会的成员认为,如果茂盛的头发代表着政治上的兴旺和权力,那么头发肯定是越多越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男女都戴着长得可笑的假发,只为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在东方,头发的样式(而非数量)反映了一个人在政治和社会领域的地位。儒家法律显示,只有当人们安守本分、各司其职时,社会才能正常运转。在古代的中国和朝鲜,通过头发的编织方式可以区分所有社会阶层和年龄层次的人。几个世纪以来,中国清朝迫使百姓留规定的发型,例如,农民就得留长辫子,垂在脑袋后面。20 世纪早期,当孙中山致力于推翻清政府使中国摆脱封建主义时,他鼓励人们剪掉旧政权的象征——长辫子。
民国剪发运动
剪辫子的运动在城市地区被广泛接受,但在农村,辫子已经在日常生活和文化传统中扎根已久,人们强烈抵制任何改变,为了抵制剪辫子甚至抗法和自杀。在这一时期,许多农民似乎对头发的重视程度,更确切地说,是对头发所代表的社会和政治价值观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他们的生命。
在 20 世纪,发型在政治舞台上仍然有象征意义。最明显的是 20 世纪 60 年代末,当时发型甚至成为美国年轻人争取政治自由的一种重要表达。为了反抗老一代的人和观念,从青春期的少年到刚成年的青年——无论男女——全部留着长发。美国的黑人青年反应尤其强烈,他们因《吉姆·克劳法》等歧视有色人种的法律而群情激奋。
《吉姆·克劳法》的名字来源于一个以侮辱黑人来逗乐子的白人演员托马斯·赖斯,图为托马斯·赖斯侮辱性的表演
内战前来到美国的黑人奴隶都想模仿欧洲人的发型,他们纷纷把头发拉直,这样就有机会获得更好的工作、食物、衣服、教育和人身自由。另一方面,当时社会推崇回归自然的精神,因此人们纷纷留起长发。但更重要的是,留长发是社会政治解放的体现。许多非裔美国人也选择让头发自然生长,而非人工拉直,以此向世界展示非洲人种的头发的自然美。直到今天,美国黑人的发型仍是一个可以大书特书的热门话题。
本文正文部分节选自《头发:一部趣味人类史》
作者:库尔特·斯坦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