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第九次在天堂》,裘山山 著,重庆出版社,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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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最高处的艳遇
1997年,有个年轻姑娘只身一人去了西藏,她在西藏跑了近三个月,几乎看遍了所有的高原美景,但离开西藏时,却带着一丝遗憾。因为藏在她心底的一个愿望没能实现。那就是,与一个西藏军人相遇,然后相爱,再然后,嫁给他。
不知是否因为出生在军人家庭,她从小就有很浓的军人情结,曾经有过一次当兵的机会,错过了,于是退一步想,那就嫁给军人做军嫂吧。身边的女友知道后跟她开玩笑说,我们这个小地方可实现不了你的理想,你要嫁,就到西藏去找一个吧。她马上说,去就去,你们以为我不敢吗?她就真的一个人进藏了。
西藏归来,见她仍是只身一人,家人和朋友都劝她不要再固执了,要实现那样的理想,不是有点儿搞笑吗?再说年龄也不小了,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吧。可她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于是三年后,2000年的春天,她又一个人进藏了。
也许是感动了月下老人?在拉萨车站,她遇见了一个年轻军官。年轻军官其貌不扬,黑黑瘦瘦的,是个中尉。他们上了同一趟车,坐在了同一排座位上。路上,她打开窗户想看风景,中尉不让她开,她赌气非要开。两个人就打起了拉锯战,几个回合之后,她妥协了,因为她开始头疼了,难受得不行。中尉说,看看,这就是你不听话的结果。这是西藏,不是你们老家,春天的风不能吹,你肯定是感冒了。她没力气还嘴了。中尉就拿药给她吃,拿水给她喝,还让她穿暖和了蒙上脑袋睡觉,一路上照顾着她。
他们就这么熟悉了。或者说,就这么遇上了。她三十岁,他二十七岁。
到了县城,中尉还要继续往下走,直到边境,他们就分手了。分手时,彼此感到了不舍,于是互留了姓名和电话,表示要继续联系。
可是,当她回到内地,想与他联系时,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她无数次地给他打电话,却一次也没打通过。因为他留的是部队电话,首先接通军线总机就很不容易,再转接到他所在的部队,再转接到他所在的连队,实在是关山重重啊。在尝试过若干次后,她终于放弃了。
而他,一次也没给她打过电话。虽然为了等他的电话,她从此没再换过手机号,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但她的手机也从来没响起过来自高原的铃声。
一晃又是三年。这三年,也不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也不断有小伙子求爱,可她始终是单身一人。她还在等。她不甘心。
2003年的4月1日这天,她的手机突然响起了,铃声清脆,来自高原。她终于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你还记得我吗?她说,怎么不记得?他说,我也忘不了你。她问,那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来电话?他说,我没法给你打电话。今天我们部队的光缆终于开通了,终于可以直拨长途电话了,我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你的。她不说话了。他问,这几年你想过我吗?她答,经常想。他问,那你喜欢我吗?她答,三年前就喜欢了。他问,那可以嫁给我吗?她笑了,半开玩笑地说,可以啊,你到这里来嘛。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好的,你给我四天时间,4月5日,我准时到。
她把他的话告诉了女友,女友说,你别忘了今天是愚人节!他肯定在逗你呢。他在西藏边防,多远啊,怎么可能因为你的一句话就跑到这里来?再说,你们三年没见了啊。她一想,也是。但隐约地,还是在期待。
4月5日这天,铃声再次响起。他在电话里说,我在车站,你过来接我吧。她去了,见到了这个三年前在西藏偶遇的男人。她说,你真的来啦?我朋友说那天是愚人节,还担心你是开玩笑呢。他说,我们解放军不过愚人节。
她就把他带回了家。家人和朋友都大吃一惊,你真的要嫁给这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吗?你真的要嫁给这个在千里之外戍守边关的人吗?她说,他说话算话,我也要说话算话。
最后父亲发了话。父亲说,当兵的,我看可以。
他们就这样结婚了。
他三十岁,她三十三岁。
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的婚姻,不看好这路上撞到的婚姻。但他们生活得非常幸福。这种幸福一直延续到四年后的今天。
今天上午我在办公室见到了她。其实三年前我就见过她。那时我去她所在的小城做文学讲座,她来听课。课后她曾找过我,说想跟我聊聊自己的故事。可当时时间太紧了,我没能顾上。于是,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就推迟了三年才来到我身边。
当然,比之三年前,故事有了新的内容:他们有了一个来之不易的女儿。婚后很长时间她都没有孩子。为了怀上孩子,她专门跑到西藏探亲,一住一年。可还是没有。部队领导也替他们着急,让她丈夫回内地来住,一边养身体一边休假,一待半年,还是没有。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虽然没影响彼此感情,多少有些遗憾。后来,丈夫因为身体不好,从西藏调回了内地,就调到了她所在的城市的军分区。也许是因为心情放松了,也许是因为离开了高原,她忽然就怀上了孩子。这一年,她已经三十五岁。
怀孕后她反应非常厉害,呕吐,浮肿,最后住进了医院,每天靠输液维持生命。医生告诉她,她的身体不宜生孩子,有生命危险,最好尽快流产。但她舍不得,她说她丈夫太想要个孩子了,她一定要为他生一个。丈夫也劝她拿掉,她还是不肯。一天天地熬,终于坚持到了孩子出生。幸运的是孩子非常健康,是个漂亮的女孩儿。但她却因此得了严重的产后综合征,住了大半年的医院。出院后也一直在家养病,无法上班,也出不了门,孩子都是姐姐帮她带的。直到最近才好一些。
她坐在我对面,浅浅地笑着,给我讲她这10年的经历,讲她的梦想,她的邂逅,她的他,还有,她的孩子。
她忽然说,今天就是我女儿一周岁的生日呢,就是今天,9月17日。一想到这个我觉得很幸福。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们一家三口都健健康康的,守在一起过日子。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里有了泪水。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祈福。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幸福,因为他们有那么美好的相遇,那么长久的等待,那么坚定的结合。
她急着去为女儿买礼物,我只好送她走。在电梯门口,当我与她道别时,忽然想起了不久前看的一出话剧,名字叫《艳遇》,讲的是现代人的办公室恋情以及婚外恋三角恋。看的时候我就想,这算什么艳遇呢?以后我一定要写个真正的艳遇。
没想到这个真正的艳遇,突然就出现了。
他们在世界最高处,最寒冷处,最寂寞处,有了一次温暖的美丽的刻骨铭心的相遇。这样的相遇,难道不该命名为艳遇吗?
我想,没有比他们的相遇更当之无愧的艳遇了。
爱情然乌湖
那年六月,我跟着兵站的车队,从雅安出发,经邦达到白马兵站,又前往然乌兵站。这一路路况很好,几乎全是柏油路。也没有依山傍崖的险势,让我觉得不像跑在川藏线上,很奢侈,于是停车下来专为柏油路拍了几张照片。
然乌兵站,自然是傍着著名的然乌湖。然乌湖绵延十几公里,风景秀丽神奇,也很静谧。凡走川藏线的,没有不在此处停留的。2000年我从邦达去林芝时路过然乌湖,留下了很美的印象,也拍了不少照片。这一回再路过,路还是那条路,老天爷似乎换了一个:一直不见笑脸,冷飕飕地在下雨,连着下了好些天,一直下到数天后我们从察隅返回也没停,好像然乌湖倒挂天上了,没完没了地往下渗漏。
雨季毕竟是雨季,出发前兵站贺政委就告诉我,雨水多。不止是多,雨成了老天的主人,住下就不走了。
然乌兵站处在修建之中,原先的老兵站拆掉了,临时在河滩上搭建了一个兵站:一排简易砖房,一排塑料大棚,五个棉帐篷,加上九十车河沙铺就的院子,还有一个可以停放五个车队的停车场——这一硕大的工程,竟是然乌兵站二十七名官兵在九天之内完成的。第十天他们就开始烧水做饭接待过往车队了。
站长李洪笑眯眯地跟我们说,那九天,我们每天都干十几个小时。我咋舌,因为这是在海拔3990米的高原上啊。看到兵站牌子上写着“然乌兵站,海拔3990米”,我真替他们打抱不平,我说这是谁测的啊?故意的吧?因为我知道,高原补贴是以海拔4000米为分界线的。兵站的几个人就笑。
整个兵站就我一个女性,只好独占一个帐篷,很有些不安,连贺政委都是和其他人一起睡通铺。但也没办法,女性在军队是少数。帐篷后面就是雪山,教导员李明俊告诉我,那是来古冰川。看我冷,他给我抱来了大衣,还生了炉子。但我坐在帐篷里依然有些不知所措,没有电视,没有电话,甚至没有足够亮的电灯看书。除了傻坐,不知还能干吗。帐篷外是哗哗的雨声,雨声歇息了便是狗吠。
站长李洪和副站长彭刚忙完了工作,就跑来陪我聊天。他们听说我是从军区大院来的,感到很亲切,因为他俩都曾在大院的警卫营当兵。我看他们俩都三十来岁了,就随口问李洪,孩子多大了?李洪说,我还没孩子呢。彭刚说,我也没孩子。
我心里奇怪,想,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吧?好奇心上来了,反正这天气,就是讲故事的天气。我便一个个问,他俩就大大方方地,先后给我讲了他们的故事。原来,是然乌湖边的两个爱情故事。
1996年李洪从昆明陆军学院毕业,分配到了然乌兵站。小伙子初上高原,一切都还不适应,这时候,一位藏族阿妈到然乌兵站来看望大家了。这个阿妈可不是一般的阿妈,她叫泽仁雍宗,家就在然乌。20世纪50年代初18军进藏时,他们一家都非常拥护解放军。当时还是年轻姑娘的她,也主动为18军当了翻译,以后便嫁给了18军的一个营长。西藏和平解放后,她随丈夫转业回到了内地安徽,但还是常常回然乌湖来探亲。每次回然乌湖探亲,她必到兵站来看望,解放军也是她的亲人。此次她到兵站来,一眼就看到了李洪这个新来的少尉,她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让李洪心里觉得暖暖的。更让李洪想不到的是,第二年夏天,当阿妈再次到然乌兵站来看望官兵时,身后竟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说要介绍给李洪做女朋友。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阿妈的三女儿卓玛。李洪非常感动,他是个彝族的儿子,来自云南,人憨厚朴实,也非常敬业。当年就是因为军事素质特别好而被保送到陆军学院深造的。自打分到西藏后,他就做好了婚姻困难的思想准备,没想到竟有“岳母”亲自说媒,为他牵上了爱情的红线。而卓玛从小受妈妈的影响,也一直对解放军情有独钟,对母亲的牵线很中意。
李洪和卓玛经过三年的恋爱——说三年,在一起的时间也就几个月——终于在2000年结婚成家了。卓玛为了丈夫,辞掉工作从安徽来到了李洪的老家云南,与他的父母住在一起。两个人的感情非常好,每天都要打电话,一个月的电话费就是好几百。但因为兵站工作太忙了,李洪已经两年没回家探亲了,卓玛虽然有一半藏族血统,但因为生在内地长在内地,到然乌这样的高海拔地区来很不适应,高原反应厉害。李洪心疼她,不让她多来。所以,两人至今还没有孩子。
我听了安慰他说,你们将来一定会有孩子的,而且会是个非常棒的孩子,你想想,你们是三个民族的结合啊。李洪笑眯眯地点头,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我又多嘴说,你们的孩子就叫然乌得了,这名字多有诗意,又和你们的爱情紧密相关。这回李洪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然乌在藏语里的意思是魔鬼,因为这个地方灾难很多,每年都有雪崩、泥石流、洪水等。我目瞪口呆,怎么会这样啊?那么美丽的然乌湖,怎么会和魔鬼连在一起呢?
为免去尴尬,我转头看着彭刚说,你的故事呢?
彭刚说,我可没他那么传奇。
李洪马上说,哪里,他就是为了他妻子上川藏线的。
彭刚这才笑眯眯地开始讲他的故事。
1996年彭刚从陆军学院毕业,被分配到兵站部机关工作,在雅安,条件比较好,很快就结婚了。妻子是雅安医院的一个护士,很爱学习,人也很聪明。参加市里的职称考试,技能和理论都考了第一。结婚后,妻子提出想去成都卫生干部学院学习深造。彭刚想应该支持她,他相信她会成为一个好医生。可是去成都读书,开销很大,学费,住宿,加上买书什么的,彭刚当时一个月只有一千来块钱,根本不够用。经过反复考虑,彭刚向兵站部领导提出申请,到高原工作。如果拿高原工资的话,就可以供妻子读书了。领导非常理解彭刚的想法,很快就批准了彭刚的请求,于是彭刚就从雅安来到了然乌,海拔一下升高了三千米。
在这里一干就是五年。
我问,那现在呢?
彭刚说,现在她已经毕业了,回到雅安医院,当了助理医师。因为她一直在读书,所以我们也没敢要孩子。今年她好不容易请了三个月的假进来陪我,没想到才待了二十天,我们就接到了兵站拆迁的通知,她没法再住了,只好提前回去了。
我说,你为她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她一定很感动吧?彭刚憨厚地一笑说,没什么,我跟她说了,只要她愿意,就是读硕士我也供。有人跟我开玩笑说,你为了她进藏,把钱都拿给她读书,万一她哪天变心你就亏大了。我说她要真变心了,就算我为国家做贡献了。我想得通。
我笑了,心里却有点儿酸酸的。很想对远方那个学医的姑娘说,这么好的小伙子,你可不要辜负啊。然乌湖见证着你们的爱情。
看着眼前两个脸庞已经黝黑的青年军官,看着他们淳朴的笑容,听着他们的讲述,我再次想,然乌湖它应该是爱情湖,而不是魔鬼湖。就算它偶尔发发魔怔,也一定是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美丽的姑娘,与李洪、彭刚这样善良的小伙子失之交臂了……
这个雨夜,因为爱情,变得温馨而又快乐。
作品简介
《第九次在天堂》,裘山山 著,重庆出版社,2017年10月
《第九次在天堂》是结合2017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开发的军旅散文系列丛书“破阵子”系列中的一本。“破阵子”系列以中国当代最著名的军旅作家为主要创作阵容,这些作家均曾获得茅盾文学奖或者五个一工程奖、解放军文艺奖,均为中国一线的实力作家。作品描述军旅人生,体现军人的家国情怀,展现中国军人气质、理想与追求,书写新时期中国军人的忠勇与豪迈。
《第九次在天堂》收录了裘山山散文作品21篇,共分四个篇章,第一篇“吟唱高原”,是裘山山军旅题材中最具代表性的系列;第二篇“那时的爱情”,写不同时代军人和军人家属的感情生活;第三篇“一个让人的远行”讲述平凡军人的军旅人生、展现当代中国军人气质、理想与追求;第四篇“寻找”,讲述和平年代军中英雄人物的英勇故事。作品从军人和女人的双重视角,讲述非战争状态下当代军人的日常,讲述太平盛世,喧嚣繁华背后,军人和军人家属的信仰、牺牲和奉献。
裘山山擅用小说笔法写散文,她讲故事、刻画人物,自然而贴切地夹叙夹议,抒发发自内心的感情,这使得裘山山的军旅散文有一种天然的大气大美的气质,总能直指人心,掏出人们心底隐藏最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