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顽童的真性情

红楼梦第九回讲的是一群顽童闹学堂。各尽所能的闹,闹得淋漓尽致。

我每次看到这一回就会禁不住地笑。以前看这回,重点是在“闹”的过程,只觉得一群毛孩子实在欠管教,然后挨个究其对错,却从来没有细想过“闹”的原因。现在已是过了不惑,再来看这回,反愈觉得亲切和有趣:一来让我想起少年时的读书时光,二来会去探究“闹”的原因,终于觉得这群青春少年闹得在理,无是无非,无可厚非。

第九回开头就写道:“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打发人送了信。”而在这之前,宝玉一直“不喜读书、疯疯傻傻”。这个“急”字把宝玉上学的动机交代得清清楚楚 —— 并不是为了“念书是很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了”, 而是为了能和秦钟日日“同来同往同起同坐”。

一群顽童的真性情

宝玉从小被养在内帏,成天与姊妹们厮混着,到了这个年龄,青春少年本体性的潜在需求开始萌芽:情爱、自我表现、受人尊重、朋友交往等等的需求,渐渐显山露水。宝玉的思想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宝玉从第一眼看到秦钟,就痴心大发。因为秦钟身上的一些特质正好满足了宝玉的那些潜在需求。秦钟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他喜欢;“举止风流,怯怯羞羞有些女儿之态”,他怜爱;终于有个可以解闷儿的对手,说一些平时不可能和姐妹们说的体己话,他渴望。为了能达到和秦钟日日厮混的目的,他想出一个长久之计 —— 去义学共读,不仅能避开了贾府一干人的耳目,更可以借着读书的幌子“一味的随心所欲”。

果不其然,时间一久,宝玉发了癖性,向秦钟悄说:“咱们两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敢,宝玉不从,只叫他“兄弟”,叫他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宝玉原是个情种,“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他喜欢美好的事物,追求干净纯粹的东西。对自己喜欢的人用心之至,甚至可以越礼数破伦常忘性别,也在所不惜。他对秦钟的喜欢,无求回报,是一种介于男女之爱、兄弟之情、朋友之谊三者之间的感情,亦与情欲无关。而秦钟虽然生得眉目清秀,皮囊自有一种女儿的怯羞之态,但心思终究混浊,随遇而爱,双性而爱,徒然迷茫于色情,未免轻浮浅鄙。他对宝玉的情份中还掺杂着礼教的依从和世俗的依附。这也许是宝秦关系之间最大的不同之处。

然而这学堂并不是一个干净的地方。虽然“离贾府不远,且是当日始祖所立,凡族中为官者皆有帮助银两,以为学中膏火之费,族中子弟有力不能延师者,比如都可以入此中读书。”所以在这里读书的除了有宁府正派玄孙、荣府近派重孙之流,更兼有各房的亲戚外眷,各有各的私心和杂念。学堂里纨绔气习,龙蛇混杂。这也是贾母和贾政所忧之处。

偏偏那个呆霸王薛大爷自从到了贾府,不想被母亲和舅舅约束,便也假借入家塾读书之名,顺带图个新鲜结交一些年青的契弟,此实为薛蟠的一举二得之策。薛蟠是个有钱的主,先白送些束脩礼物给贾代儒,上学便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再用银钱吃穿勾搭上一些学生,教得一帮子弟偷鸡摸狗争风吃醋。然而他终究是个没有长性的人,喜新厌旧弃旧恋新。新鲜劲一过,干脆“不大上学应卯”了。留在学堂里的那些新欢和旧爱便拉帮结派积怨日深。

一群顽童的真性情

当时贾府始祖办义学时,本意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师。然而贾代儒最多只能算一个年高之人,绝称不上是一个有德之人。得了贾府的钱财,却未必是在真正的教人。他一生坎坷、仕途不顺,深谙世事。也或许是他已看清贾府的一群纨绔之徒并非进学之辈,疏于管教,反不至于得罪贾府各房。他只求钱财求平安。贾瑞在祖父的熏陶和管束下,“也成了一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

所以当宝玉和秦钟入学之时,学堂已经是一团乌烟,一股瘴气。只是他们一直是由业师在家教课,不谙学堂那点事儿。初出贾府,如鱼得水,旁若无人,“一个腼腆温柔,未语先红,一个是性情体贴,话语缠绵”。惹得一些有意之人“不免缱绻羡爱,亦知系薛蟠相知,未敢轻举妄动。”唯独香怜、香玉二人生得妩媚风流,又是薛蟠的新宠,胆子便大些,暗暗留情于宝秦。于是四人“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耳目。”这样的掩耳盗铃,宝秦却丝毫未觉不妥,乐在其中。实际一干有经历之人早已是万般醋妒。

生命个体在青春年少时的能量总是最旺盛、最易躁动的。禁不住一点星星之火。

终于有一天贾代儒有事早走,将学中之事命长孙贾瑞管理。贾代儒既知道自己在下学之前赶不回来,长长的学时,却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还可以明日再交。于是,一群顽童有了足够的时间消磨和发挥。

秦钟先按耐不住,与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两人避开众人耳目密谈私会,却早被金荣看在眼里。

金荣在红楼梦里是一个卑微的小人物。虽然他能进义学上学,和薛蟠、秦钟同为贾府的外戚,且都是单亲所抚养,但三人各自所处的阶层已经决定了他们在学堂里的地位。论辈分而言,薛蟠长于金荣。金荣为了能给母亲补贴点家用,也为了平日里能有所仰仗,长自己的威风,亦与薛蟠成了“好友”,也早已乱了辈分。金荣到底比香怜二人想得周全,受宠之时也没有忘记给自己留后路 —— 不忘讨贾瑞的好。当失宠于薛蟠后,他便一直暗恨于心,醋妒香怜二人的新宠。而对于秦钟,金荣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嫉妒 —— 同是附学读书,却得到多人的眷顾,甚至连宝玉都对他“作小服低,赔身下气”。

事实上秦香二人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话,既被金荣喝醒。金荣又是此中熟手,极尽所能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向大家描摹所见所闻。这时秦香二人只能想到最原始的解决办法,去找老师贾瑞评理。可是香怜哪里会想到贾瑞心里所想 —— 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跟前提携,少了很多的银钱酒肉。于是秦香两人评理没有成功,反被贾瑞抢白了几句。

一群顽童的真性情

贾瑞本以为就此平息了事件。但他太低估了这群学生的能量。如果说前面皆因情欲纷纷醋意绵绵所至,那接下来的这场闹剧已完全与此无关。一群顽童开始彻底放飞自我。

闹学堂的中坚力量是贾府的草头辈,辈分在玉字辈之后。为荣宁二府正派、近派的孙辈、重孙辈,年纪虽都不大,却很懂亲疏之别。首当其冲的贾蔷。贾蔷因为贾蓉的缘故,容不得金荣欺负秦钟,又碍于薛蟠的交情,于是审时度势,进退有度,在贾瑞面前不动声色的悄悄的放了一把火。等茗烟冲进学堂之际,他逍遥而去。贾蔷的确是个内性聪明的人,早拿捏准贾瑞必不敢拦他。而贾菌年纪虽小,却极有个性,起先一直是冷眼旁观,当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失手,飞砚误打到他的座上时,他二话不说,该出手时就出手,使出洪荒之力加入战斗。其他一干人更是忙忙的痴望,不知为何茗烟就这么冲进来揪着金荣骂。

等到金荣抓起毛竹大板,墨雨掇起门闩,扫红锄药挥起马鞭子,文斗升级为武斗。众顽童完全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顾不得是何起因,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立在桌上拍着手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 —— 要的就是一个开心,已经完全忘了各自的身份。场面登时鼎沸起来。

依着贾瑞的能力和为人,已经完全制服不住这么混乱热闹的场面。等李贵进来时,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去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宝玉是个极为细心的人,众人大闹的当儿,他只是心疼地替秦钟揉着,别人再怎么闹,也不敢往他身上闹。等李贵喝住众人,他那种与生俱来的主子气场瞬间大开,命李贵收书、拉马,要去找贾代儒评理,不撵了金荣誓不罢休。他要保护秦钟。他对秦钟的喜欢是干净的,并没有因为金荣的挑唆对秦钟心生嫌隙。

明里看能摆平这出闹剧的似乎只有贾代儒。然而李贵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大仆人,他心里明白真正的主子是谁。只是他没有说出口。却被茗烟一语道破:“爷也不用去自己去见他,等我去找他,就说老太太有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子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同为宝玉的仆人,一个是贴身大跟班,行事稳重权衡利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个是宝玉的得力小书僮,狐假虎威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毕竟还是李贵岁长位高,行事更知轻重 —— 若宝玉告到了老太太那里,一群跟班的人也都脱不了干系。于是他果断地压制住了茗烟。

闹剧终场,顽童尽兴,各自散去。闹剧双方终于回归现实 —— 贾府的权势就是一种无形的力量,谁都无法脱离。宝玉在学堂中的地位无法撼动。

一群顽童的真性情

此前李贵已经向贾瑞晓以利害并一针见血:“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所以此时贾瑞的心情应该是最复杂的,凡夫畏果,他知道自己必须为这场闹剧收场 —— 先委曲求全地央告宝秦二人,再软硬兼施地逼金荣向宝秦二人赔不是。金荣是闹剧的始作俑者,他生于市井长于市井,平日里与贾府并无来往,能来义学读书是因为姑妈与琏二奶奶去说了的缘故,他不会想到到贾府里的那些规矩和他有什么关系。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能帮衬他银两的薛蟠,但在李贵和贾瑞的逼劝下,他只有低身下气地去赔了不是。

此回至此本已可结束,然曹公意犹未尽,又继续写道:“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短短一句话,彷佛是闹剧风波平息后的又一点点小浪花,却写出了宝玉的淘气和霸气,那混世魔王的性情尽显无遗。金荣没有退路,在权势面前只有卑屈和忍耐,“只得进前来与秦钟磕头”,虽然心中有万般不平和无奈。

我总在想第九回在曹公写的前八十回中是最可有可无的一回,但曹公还是写得如此精致,足以看出曹公对此回的喜爱。唯其用心,才能把每个人物的性情都写得那么周到和完满,向我们展现了那个时代的少年的真性情。这也是每个时代的每一个少年必经的人生阶段。至今读来,仍是回味无穷。

作者:心色纯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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