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写作的细节》:写作可以是一项志业,写作应当是一种生活

《写作的细节》,张佳玮著,西苑出版社,2025年2月版,200页,42.00元

文如其人,人的写作谈吐,最见真心。

一个人写东西时,最流畅细密的部分,总是会自然而然地,泄露自己最了解的事。

张佳玮,自由撰稿人,出版和翻译了六十多部作品。他应是从体育起家的,他的写作路程贯穿历史美食生活诸多题材,甚至还出过畅销小说的中译本。“阅读的宽度,很大程度上,会提升你的深度。”多读书,挑自己喜欢的读,久而久之就学会了写作。张佳玮在《写作的细节》里提到一个球员基本功扎实到极限时,才能将各类花里胡哨的技艺信手拈来。华彩段落应该是技巧的满溢,而非刻意的炫示。

法语专业出身,饱览群书的张佳玮,喜好比较各种版本的翻译。通过点评不同的翻译版本,张佳玮深入浅出地解析了杜拉斯《情人》的小说结构,“逻辑由感情推动,而非时间顺序”。这种带有艺术感的逻辑,带着流淌的节奏,通过不动声色的解释,厘清了读者一时的混乱和幻觉。

周克希曾在他的散文《译边草》里说过托尔斯泰自有一种贵族气质,笔下显得舒展而从容。陀思妥也夫斯基一生蹭蹬,写的又是小市民,行文常常让人感到急促、紧张。但是在中译本里,这种差别远不如原文那么明显。这时候就需要译者把自己浸润在译事中才行。“艺术是以感觉为准绳的,这话说得真好。”张佳玮对俄罗斯艺术有很深的理解,俄罗斯文学整体是诗性漫溢、精神力爆棚的存在,讲究的是铺天盖地。比如老柴,他的曲子忧伤、优美且绝望。他怀旧,他感情纤细,他被维也纳人觉得粗野但其实敏感之极。他将自己内心的痛苦、与世界的冲突,都体现在曲目中。他的优美中经常会出现不和谐。突兀、感伤、忧郁,或者既美好又破碎。这很俄罗斯。俄罗斯有见过世面的人,也有广泛的贫苦。一片土地上,繁荣与穷苦对比极鲜明。俄罗斯人又极崇仰俄罗斯的民间文化,柴可夫斯基大量灵感来自俄罗斯民间音乐,托尔斯泰大量灵感来自俄国民间故事。而俄罗斯民间文化,因为整体处境的艰难,调子也是常在忧伤与狂欢间跳动的。容易冲动,却又容易反省,一眼奢华,一眼苦难。别尔嘉耶夫说得很好:“神圣俄罗斯有其反面,即兽性俄罗斯。俄罗斯民族始终在天使的圣洁和野兽的低贱之间摇摆不定。”就是这种反差。俄罗斯人的作品经常会被指摘冗长、说教多、结构乱、感情过于泛滥。但大概没几个敢说,俄罗斯经典作品不大气不激情的。大概苦难多了,反差大了,心情矛盾了,就格外有倾诉欲。匪夷所思的华丽与直落深渊的哀愁。冲动的粗野、豪迈的倾诉欲与沉痛的反省。破碎且美好。

读一本书,反复思索,隐约有些心得,但偶尔看其他名家的笔记评述,发现“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来思考啊”,忽然间豁然开朗了。还能就此意识到,认识事物,不止有一个角度。从更宽广的视角去看待,这其实是最好的“深度挖掘”方式。阅读的宽度,很大程度上,会提升你的深度。《百年孤独》写出来之前,酝酿了三十年之久。马尔克斯积累了无数短篇和小故事,他那些五彩缤纷的短篇小故事,就是他的漫长草稿,就像在自己脑海里种起大片森林。任何好东西,都是草稿堆起来的。反复地阅读、写作,再弱的人也能提高。

好的作家需要洞察力。小说作者的惯用手法就是把自己的性格分开,然后投射到小说人物中去。比如许多评论家认为,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时,把自己性情的两面灌注于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之上。或者福楼拜比喻自己就是“包法利夫人”。或者司汤达写《红与黑》,把自己对女性的渴望都灌注到于连身上去了。小说写着写着就像在写自传,对自己了解越深的人,越能写出有洞察力的文章。比如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之所以写得漂亮,一方面是因为巴尔扎克观察人细致入微,见的人也多,另一方面是因为《高老头》中高里奥、伏脱冷和拉斯蒂涅,其实就是他自己性格的三面。拉斯蒂涅对老头的怜悯,伏脱冷对拉斯蒂涅的教训,其实是三种人格在互相对话。张佳玮认为:“许多看似对世界了解深刻的人,未必是真看过全世界,只是更敢面对自己庸常的一面,敢于细想。”

毛姆很擅长创造一个道德上并不完美,但惹读者喜爱的角色。毛姆鄙夷文明社会道貌岸然的评断者。他对各色道貌岸然的劝诫,都相当反感。他也喜欢用反常规的结尾,来颠覆我们的认知。骨子里,他是个情怀深沉的小说家。只是他很喜欢用毒舌来遮盖自己,不肯直白地表达赞美而已。毛姆擅长通过讲述片段而勾勒出故事的全貌。就像海明威曾说过:“当你对自己想讲的故事成竹在胸时,只讲其中一部分,反而有助于故事的魅力。”毛姆喜欢点到为止,不落俗套地讲故事,经常嘲讽地反转一些我们可以想见的俗套剧情。对毛姆而言,他喜欢这样的角色:并不追求道德完美无缺,活出自我即可。他见惯了道德伪君子,又深知不同文化中的不同规范,如何紧紧束缚着人类,所以格外喜欢描述那些文明的叛逆者。罗曼·罗兰曾说过:“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开始就适当放低读者们对主角的道德期许,便于作者展开故事,读者读着舒服。甚至,偶尔能有许多罪恶的小快感。

越是伟大的小说作者,越是可以直面自己的恶。有悲悯心的大师,从来不是纯洁如羊羔,而是深深明白自己的恶。写小说,因为是间接写自己,所以,对人性的描写,尤其能够深入骨髓。博尔赫斯说得直白:“每个小说家其实都在写自传。”喜欢一本书,喜欢一个作者,那就相信他的品位,接着去按图索骥地读自己喜欢的作者所喜欢的东西。乐趣是最好的动力,别的都是噱头。


读书推荐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