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余光中
“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欢呼哈雷》)
我阅读余光中先生的起点,和同辈绝大多数人相同。
蝉声鸣泣的夏天,书声琅琅的课堂里,课本上的短短诗篇: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老师用低沉的语调对我们讲:“我们都爱自己的母亲,母亲去世,天人永隔,大家都会伤心,都会永久的伤心,想到还会掉泪。两岸三通之前,台湾人想起大陆,想到自己回不去了故乡,也会这样的伤心。”
啊,是这样,大家都懂了,这是普世的情感,在类比之下,小小的人儿们都明白了这浩渺而沉痛的永久悲哀,于是课堂笼罩在少有的宁静气氛之中。
后来读了更多的余先生作品,对他这个人的历史也所知更多,了解了“唐文标事件”,知道了台湾左翼文坛对余先生疾如寇仇,也在少年中二时期因为李敖对先生的评论而影响过个人对他的看法,但到最后,还是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先生毕生作品、佳作,乃至未必十分佳的作品中,无所不至的,还是那简单的乡愁,无视政治,遑论立场,先生一生钟情的是祖国河山,是原生的乡土记忆。这个生于江苏,一生自称“江南人”的诗人,挚爱着江南。
“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
喊我,在海峡这边;
喊我,在海峡那边;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风筝的江南啊;
钟声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春天,遂想起》
白先勇那本有名的《台北人》中,《岁除》一篇里赖名升念念不忘当年用水碗灌下茅台;《游园惊梦》里钱夫人回忆中“与台湾不同”、“绝不割喉”的浙江花雕;就连《花桥荣记》里小饭馆的老板娘也会不停的念叨:“我们桂林那个地方山明水秀,出的人物也到底不同些……我们那里,到处青的山,绿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肤也洗得细白了。几时见过台北这种地方?今年台风,明年地震,任你是个大美人胎子,也经不起这些风雨的折磨哪!”
直到读大江大海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真的读懂了余先生。龙应台讲了一个化名“管管”的老兵的故事。管管是山东青岛人,年轻时听说国民党来抓壮丁,就跑去田里趴下,躲在禾苗下面,国民党兵并着排搜田地,抓住了他们,去挑炮弹,一个人抬四发,步行走出了几十里。家里几乎瞎掉的小脚老妈妈抹着眼泪一路哭着追大军,追上以后把全家一半的财产——一块大洋,塞到儿子的手里。儿子也在哭,他回忆道“我一直在骗我妈,说我给他们挑了东西就回家……”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他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他果然没有见到妈妈。
读到这里的时候书里的管管在哭,书外的我扶着眼镜在哭,龙应台干巴巴地只会说:“管管,你不要哭。”而我想她应该也在哭。
然后我才读懂余先生,那广漠无垠的乡愁,那从无数的泪水与愁怨,从无数望穿秋水望断海峡的目光中凝练出来的诗句,却不带泪水,不带愁怨的诗句: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我爷爷的弟弟1947年在辽宁乡下老家被抓走,去了台湾,从此杳无音信。每年过年爷爷会说起他,在拜祭太爷爷太奶奶的时候提到他。他一定不知道有我这个孙辈,就像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每天都在海峡那边望向家乡的方向,不知道他在夜晚想起自己的亲娘时会不会哭泣,也不知道在他老后,思念故乡时会不会不再激动的释放情绪,而是古井无波的回忆:
“那许多的表妹;
就那么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
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
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
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真的读懂了这层乡愁以后,反手回去读余先生其他的作品,就发现这条主线只是或明或暗,或突出或隐晦,从来没有缺席过。
“当我死时;
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
枕我的头颅,白发枕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 睡整张大陆。”
就像《蜀人赠扇记》,感情宁静时如“四十年后每一次听雨/滂沱落在屋后的寿山/那一片声浪仍像在巴山”,情感激荡时像“挥着你手题的细竹素扇/在北回归线更向南,夏炎未残/说什么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对着货柜船远去的台海/深深念一个山国,没有海岸!”扇自蜀中来而蜀道艰难,人无法往蜀中去,只有在北回归线更向南,原地不动,深念山城,没有海岸。
在这样的思念中,春天也变成了不喜欢的样子,“所谓春天/最后也不过就是这样子/一些受伤的记忆/一些欲望和灰尘”。
当年读到这句的时候,自以为会心的会心一笑,因为当时我正是那个伤春悲秋强说愁的惨绿年纪,接下来读到“好遥好远的春天……而回想起来也不见得就不像一生/所谓童年/所谓抗战”,便有听没有懂,囫囵吞枣地略过。
多年之后重读,才发现自己略过的东西,叫做文眼。
曾有那么两年,我所有的个性签名都来自余先生的《十年看山》,是那句“每当有人问起了行期,青青山色便梗塞在喉际”。当时我刚刚毕业离开杭州,地北天南,却痴恋那个城市,在北京埋头咬牙奋力谋生,生活困窘不能使我苦痛,心中那间或一闪却又无时不在的湖光山色竹林石阶却让我痛苦到想哭出声来。那时之我,读先生之诗,只觉句句写我肺腑,如“再一回头,十年的缘分/都化了盆中的寸水寸山/顿悟那才是失去的梦土”;又如“他日再对海/只怕这一片苍青、更将历历入我梦来”。
与之不同的是,我肯定回得去杭州的,长期不能短途旅行也可,而余先生写下这篇诗歌时,心中更多的只怕是绝望的苍凉。
所以我觉得最能体现先生风格,又最为温馨美好的一首诗作,应是《湘逝》,那首化身杜甫,实为夫子自道的长诗。诗中“在栈道的云后,胡骑的尘里 /再回头已是峡外望剑外/水国的远客羡山国的近旅”,以安史之乱扣日寇侵华,后两句则已横贯历史长河迥异时空,直抒胸臆。
这三句当然是漂亮的诗篇,但比起先生其他名句并无太出色,在我看来,这首诗最好的地方在于结尾:
“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
惟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
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
有一天,会抵达西北那片雨云下;
梦里少年的长安。”
全看五句,悲凉颓唐,暗扣副标题“杜甫殁前舟中独白”,而如果我们善意的断章取义,只要后两句,那么结尾转为光明积极,不再灰暗,充满希望。
就像现实中发生的一样。
先生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往来大陆再无阻碍,此时的先生可套一句他人之诗:“山川开霁故壁完,何处登临不狂喜”。笔下新作哀愁尽扫,如2015年新作《卢舍那》中,语及时空历史,再无往日标志性的乡愁痕迹“但隔着时光如伊水迢迢/伊水不回头而青山长在/功过且归历史,名胜等待远客”,还玩起了先生很少用的晦涩情调“偶然,历史也会眨一眨眼睛/难说究竟是有意或无心”。
2011年,先生在我母校浙江大学受聘客座教授,知道这个消息时我大喜过望,一贯自称江南人的先生,用最好的方式留在了江南,我转载这条新闻时照例引了一句先生的话“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
那是我迄今为止最后一次阅读先生,直到今天。
先生的晚年,已经不需要再重复乡愁,历史的自我校正虽然无法弥补逝去的一代代人所受的伤害与痛苦,至少可以让幸存者与下一代人不再重复前人的命运。
而且,泉下如当真有知,想必不分立场,无论疆域,管管与他的母亲,先生与他想见到的人们,中间不再有一湾海峡,不再有大江大海,过去的种种,都随着昨日的眼泪和前人的逝去渐渐埋没在历史的尘埃里。(文/迤帆)
迤帆,1988年生,金融行业从业者,业余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