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二回,金钏自杀,王夫人想把小姐的衣服赏给金钏当妆裹,妆裹即装裹,装殓用品之意。一些读者误以为这种妆裹仅仅是给死人贴身穿的寿衣,其实这种理解是有误区的,“装裹”包括寿衣在内,但是不限于寿衣,而是指给死人陪葬用品的统称。王夫人赏赐妆裹,并不是让金钏当贴身寿衣穿。
先看原文这段对话:
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试着分析一下这段话——
第一点,古代死人穿的贴身衣服款式通常按照礼制以左衽居多,而活人穿着,左衽并非便服的主流,以右衽为主,仅此一项,用小姐生前衣物给死者作贴身寿衣穿就不妥。当然此项原因并非判定衣物用途的决定性因素,比如元明清三朝,尽管元英宗、明太祖,顺治帝都颁布了有关官员服色样式乃至士民兵商衣着的详细规定,但是民间仍然有左衽衣服出现,左衽衣物生者也多有穿戴。且古代一些死者也有穿生前衣物右衽下葬的习俗,根据马山一号墓考古报告,死者的贴身衣物(即“冒”里面的衣服)只有最外面一件是右衽穿左衽,而最里面贴身的两件都是右衽,因此右衽衣物也能当寿衣穿。左右衽区别只能当佐证衣物用途的证明之一,下面两点才是关键原因。
第二点,各位小姐高矮胖瘦不一,贴身穿的寿衣不可能哪个小姐的衣服都适用。钗黛三春中,迎春宝钗年长一些,惜春探春年幼,年长者个头比年幼者要高一些,所以黛玉初见惜春,书中写的是“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年纪不同穿衣身量就不同。而且宝钗被比喻是杨妃,和其他姐妹比,是身材有些丰腴的美人,而黛玉是消瘦的飞燕类型的美人,根据两人身形,这两人衣物也不能尺寸完全一致,一定是有些差距的。因此钗黛三春的衣服不可能都刚好适合给金钏穿。王夫人最初考虑用三春衣物,后因非尺寸问题的其他原因没有用黛玉衣物,最后又接受宝钗帮助用宝钗的新衣服当妆裹,足以见尺寸问题不是当妆裹要考虑的关键点,而如果给死人贴身当寿衣穿,不可能不考虑到尺寸是否合适能穿的问题。
最后一点,金钏是自杀身亡,从她自杀到尸体被打水人发现,已经隔了一段时间,再加上捞起尸体后要停尸一段时间再入殓安葬,尸体身量和生前比会发生一些变形,即使她生前穿过宝钗衣服,此时再贴身当寿衣穿也不能完全合身了。
妆裹,书中还有一处提到此词,在第二十八回,宝玉胡诌用死人的头面配药,就提到了“妆裹”二字(一作“装裹”):
宝玉又道:“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正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妆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带过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花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
这里提到了古坟里当妆裹的头面,只要是死人用过的,不一定是非要戴在尸体头上,而是随葬即可。因此王夫人给的妆裹,指的是随着尸体安葬,随葬在尸体之侧的衣物。
根据马山一号墓的报告,墓葬规格是死者在棺内穿三件袍和一件裙,内穿一条棉袴,除了死者尸身穿戴之外,还有十多层衣衾覆盖在尸体上。其中用来包裹尸体的有十二件;按照古代丧葬仪式,死者死后先是“袭”,也就是给死者穿衣,尸体经过“袭”之后,装入尸袋,实际上已经无法再为死者穿衣服了。小敛、大敛时皆是将敛服裹在尸袋(即“冒”)上下,而非直接穿在尸体身上成为“寿衣”。包裹完毕后,还会有一些叠放在包裹之上的衣衾,也随着尸体葬入棺材内,此类包裹、叠放的衣物都是右衽随葬。
那么宝钗为何提出她和金钏身量相对的话呢?其实王夫人最初打算以小姐的衣物赏赐金钏当妆裹是犯忌讳的事,迎春嫡母是邢夫人,邢夫人本身对二房就有嫌隙,更对凤姐攀高枝奉承二房不奉承自己有很深的心结,如果用迎春衣物当妆裹,邢夫人即使不告状贾母,也难免心中更加不忿认为扫了自己的面子;而探春生母是赵姨娘,无风能兴三尺浪的人,如果她得知此事,难免又会生出其他风波(即使没有此事,后面赵姨娘母子还捏造出宝玉逼奸母婢的谎话);而惜春是宁国府小姐,只是暂住荣国府,如果不用荣国府自己的小姐,偏偏用她的衣物办犯忌讳的事,即使尤氏素来仁厚,也难免有不满之意,王熙凤并不赞同这个主意,但是又不好直接硬邦邦的反对,所以王熙凤明知王夫人最初只是提及三春,却故意不谈三春却扯出黛玉来,提到黛玉自然会联想到贾母的态度,想到贾母自然也会考虑到其他小姐的长辈态度,不管王夫人是否知道黛玉生日其实是二月初二,并非金钏死的端午节前后,但凤姐确实是一语点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不仅放弃选黛玉衣物,就连三位小姐的衣物也不再提了。而宝钗提出和金钏身量相对,是为了说服王夫人接受自己帮助。潜台词意思是,如果宝钗真忌讳这种事,以前金钏穿过的她的衣服,她也不能再穿了,毕竟是死人穿过的也犯忌讳,而宝钗不忌讳这种事,王夫人无须担心;且毕竟二人身量相对,尸体即使有些变形,用来覆盖在尸体外头,大小也和裁缝新制的金钏衣服尺寸差不多,虽然包裹、叠放用的衣服不用合身,但是如果大小差不多,也更适合陪葬,此话言之有理,因此听了宝钗的话,王夫人也满怀感激的同意接受宝钗帮助了。
综上所述,王夫人赏给金钏收敛用的妆裹,不是贴身穿的寿衣,而是用在包裹或者叠放在尸体之上下或者之侧的陪葬品,王夫人之意是用主子的衣服作陪葬品,从而提高金钏丧葬规模,而不是让拿这些衣物给金钏当寿衣穿。读者切莫误会了。(作者 古风)